第十五章 无常血誓：南台桥下的阎罗算计

地府新立，四御共尊。酆都大帝端坐森罗殿，帝威如岳，统摄阴阳秩序。东岳大帝退居泰山府梳理人间禄籍，地藏菩萨慈悲院梵唱低回度化亡魂，后土地祇虽隐而不显，其意志却如大地般承托着幽冥运转。表面看来，劫波渡尽，万象更新。

然幽冥百官，暗流汹涌。以首席判官崔珏、鬼帅张衡为首的老牌阴司势力，面上恭顺，心下却各怀鬼胎。新律严苛，断了多少油水；佛门入驻，分了多少权柄；便是那后土玄甲显化，亦被视作外来势力干预。千年积弊，岂是一朝可涤？在这看似稳固的表象之下，不满与怨怼如地火暗涌，只待一个契机，便会喷薄而出。

这一日，酆都大帝正批阅奏疏，忽感一阵微弱却极其纯粹悲恸的生魂波动自人间传来，其情之烈，其性之贞，竟短暂穿透了阴阳界限。大帝眸光微动，抬眼望向孽镜台，台面水波荡漾，显出一段人间惨剧。

故事发生在人间一座寻常村落。有二人，一名谢必安，一名范无赦。二人同年同月生，自幼一起长大，情同手足，更胜血脉之亲。必安性情稍显跳脱，却重情重义；无赦则木讷少言，一旦认准的事，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极是信守承诺。村人皆言，此二人乃异姓骨肉。

这一日，两人相约一同去邻村办事。天色原本尚好，行至半路，途经南台桥时，忽地狂风大作，乌云压顶，炸雷一个接着一个，瓢泼大雨倾盆而下，瞬间天地茫茫。

“好大的雨！”谢必安拉着范无赦躲到桥洞之下，“这如何走得？无赦，你在此稍候，我脚程快，跑回家取两把伞来，去去就回！”

范无赦望了望桥外如瀑暴雨，又看了看浑身湿透的兄弟，点了点头：“好，我等你。必安，快去快回。”

“放心！我一定回来！”谢必安拍了拍兄弟的肩膀，一头扎进雨幕之中。

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南台桥下，本是小溪流，此刻却因上游山洪暴发，浑浊的河水肉眼可见地汹涌上涨，很快便淹没了桥墩，向桥洞倒灌而来。

岸边有逃难的乡人经过，见范无赦仍傻站在桥下，急得大喊：“那后生！快上来！水要淹过来了！不要命啦！”

范无赦望了望咆哮的洪水，又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行，我与我兄弟说好了，在此等他。我若走了，他回来寻不见我，会着急的。”

乡人跺脚：“痴儿！这般天气，他或许早找地方避雨去了，怎还会回来？快走罢！”

“不，必安言出必行，他说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范无赦语气斩钉截铁，竟向着桥洞更深处退了退，避开岸人的拉扯，“我答应等他，便不能失信。”

洪水无情，咆哮而至，瞬间吞没了桥洞。范无赦甚至没来得及呼救，便被滔天浊浪卷走，顷刻没了踪影。

不久后，谢必安顶着狂风暴雨，浑身泥泞，果然撑着两把油伞，拼命跑回了南台桥。然而，眼前只有滔滔洪水，哪里还有范无赦的身影？

“无赦！无赦——！”谢必安的呼喊声淹没在雷声雨声中。他疯了般沿河寻找，询问逃难的乡人，得知范无赦为等他竟不肯离去，最终被洪水吞没……

巨大的悔恨与自责如同毒蛇，瞬间噬咬了谢必安的心。他瘫倒在泥泞中，捶胸痛哭：“是我害了无赦！是我害了他啊！若非我归家取伞，他怎会……我为何要留他一人！无赦……兄弟……我这就来陪你！”

说罢，谢必安竟猛地站起身，毫不犹豫，一头撞向旁边被洪水冲得摇摇欲坠的桥墩！血光迸现，魂归地府。

这两道纯粹因“信义”与“殉情”而亡的生魂，相互缠绕，其执念之深，情谊之烈，进入地府后竟引得诸多法则轻微共鸣，自然惊动了高高在上的酆都大帝。

大帝正欲吩咐鬼差将此二义魂引至殿前，妥善安排，或可因其品性赐予阴职。不料，殿下侍立的第十殿转轮王薛礼，却抢先一步出列躬身。

“陛下，”转轮王声音沉稳，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此二魂执念深重，性情刚烈，更兼兄弟情深，实乃罕见。然其阳寿虽尽，命数却未定，骤然引至御前，恐扰陛下清听。不若由微臣先行接引至第十殿，细细勘问其平生功过，再依律处置，亦可全其兄弟情谊，徐徐化解执念，以免其怨气冲撞地府新序。”

薛礼言辞恳切，理由冠冕堂皇，将“为陛下分忧”、“维护地府秩序”放在前头。酆都大帝新登帝位，虽觉此等义魂直接处置亦无不可，但转轮王主动请缨，看似忠心体国，倒也不便驳斥，以免寒了老臣之心，遂微微颔首：“准。便有劳转轮王妥善安置，务必彰显我地府赏善罚恶、顾念情义之宗旨。”

“臣，领旨！”转轮王薛礼躬身退下，转身刹那，嘴角掠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

他并未将谢、范二魂带入公正严明的第十殿审判堂，而是悄然引至一处偏殿。殿内，早有数道身影等候——赫然是以首席判官崔珏、鬼帅张衡为首的数位阴司实权人物！

原来，这竟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截胡！

崔珏抚着长须，看着眼前两道懵懂却魂体凝实、蕴含着奇特信义力量的生魂，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薛王爷好手段。如此佳材，若真按律送入轮回，或由陛下简拔，岂非暴殄天物？”

张衡冷笑：“陛下重律法，推新政，何曾真正在意过我等地府旧臣所需？巡查司钟馗那厮，仗着帝宠，四处揪我等错处。我等手中若无一些‘自己’的得力人手，日后在这地府，岂非寸步难行？”

薛礼笑道：“此二魂，一因信义而死，一因殉情而亡，其魂质特殊，执念纯粹，若以秘法炼制，辅以地府阴煞，必成最忠诚可靠的勾魂使者。更妙的是，其情深义重，正好一个索命，一个摄魂，相辅相成，威力倍增。届时，只需向陛下禀报，此乃感其情义，特设‘无常’一职，专司缉拿阳寿已尽之顽抗恶魂，补充鬼差不足，陛下岂有不准之理？此乃阳谋。”

众鬼皆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他们将谢必安、范无救的魂灵置于一座偷设的炼魂法阵之中，以阴煞鬼火煅烧，以冥文咒印洗炼，美其名曰“助其凝聚鬼体，适应地府职司”，实则是在强行抹去部分生前记忆，加深其“勾魂索命”的职责本能，并将一道绝对忠于他们这个“小团体”的隐秘禁制打入其魂核深处。

过程中，谢必安与范无救的魂体因巨大的痛苦而剧烈颤抖，面容扭曲，但彼此的手却始终紧紧握在一起，那源于南台桥的信义执念，竟成了他们抵抗炼魂痛苦、保持一丝本我不灭的唯一支撑。

炼成之日，二魂形态大变。谢必安因自尽时血染桥墩，魂体呈现出凄厉的白色，身形高瘦，口吐长舌，面容悲苦却隐含煞气；范无救因溺水而亡，魂体呈现出淤积的黑色，身形矮胖，面目凶悍，手持铁链。二人气息相连，一阴一阳，一哭一笑，竟完美契合了某种幽冥法则，修为瞬间暴涨至鬼将级别！

转轮王薛礼立刻上书酆都大帝，言辞恳切，极力渲染谢范二人之情深义重，建议特设“无常”神职，委以重任，既可彰显陛下仁德，亦可补强地府勾魂之力。

酆都大帝观其奏表，又见殿下新出现的黑白二鬼差，确乎气息独特，力量纯净（被秘法掩饰了禁制），且兄弟情深，正合新政“赏善”之要义，虽觉此事由转轮王一手操办略显突兀，但思及地府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便未深究，御笔亲批：“准奏。封谢必安为白无常，范无救为黑无常，秩同鬼将，专司阳间缉拿顽抗寿尽之魂，直隶于……第十殿调遣。”

最后这个归属，是转轮王巧妙引导的结果。如此，这对新锐无常，便名义上归酆都大帝统辖，实则直接落入了转轮王薛礼及其派系的手中！

新官上任，黑白无常即刻奉命前往人间勾拿一积年老鬼。那老鬼生前便是泼皮无赖，死后怨气不散，盘踞一方，屡次逃脱鬼差缉拿，甚是刁滑。

黑白无常首次出任务，配合却无间。白无常谢必安哭丧棒一指，阴风惨惨，扰乱鬼心；黑无常范无救铁链一甩，如黑龙出洞，精准无比，瞬间便将那老鬼锁拿。其效率之高，手段之利落，远胜寻常鬼差。

捷报传回地府，转轮王一派自是颜面有光，在酆都大帝面前又多了几分话语权。然而，在这高效的背后，却隐隐透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戾气。

因那炼魂秘法与隐秘禁制的影响，黑白无常行事逐渐趋于偏激。对于稍有反抗或怨言的亡魂，动辄锁链加身，哭丧棒打砸，全无地藏菩萨所倡导的慈悲度化之念，只知机械执行“勾魂”指令。其手段之酷烈，甚至超过了以严苛著称的阴律条文。

一些资历较老的鬼差私下议论：“这新来的黑白二位爷，手也太黑了些……比牛头马面大哥还凶。”

“听说……是转轮王殿下和崔判官他们一手提拔的……”

“嘘！慎言！没看钟馗大人最近巡查都绕着第十殿那边走吗？”

更有甚者，黑白无常开始隐隐排斥其他体系的鬼差，只听命于转轮王及其心腹的直接指令。地府原本虽各有山头，但表面秩序尚存，如今却因这对无常的出现，派系分野越发清晰，隔阂与对立悄然加深。

一日，黑白无常奉命勾拿一生前有善功却因横死而怨气难平的书生魂。书生不服，高声申辩，提及生前善行。白无常谢必安面无表情，长舌卷动：“奉命勾魂，不论善恶！”哭丧棒便要打下。

恰逢地藏菩萨座下弟子途经，出言劝阻，欲以佛法化解其怨。黑无常范无赦却猛地一拉铁链，几乎将书生魂体勒散，声如闷雷：“菩萨院管超度，我等地府只管拿人！休得多言！”

其态度之强硬，竟丝毫不给菩萨院面子。此事虽小，却如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地府高层引起了微妙波澜。

酆都大帝闻奏，眉头微蹙，手指轻敲帝座。他看向殿下垂首恭立的转轮王薛礼，又瞥了一眼如木雕泥塑般站在薛礼身后的黑白无常。

这对因“信义”而受封的无常，似乎正逐渐变成一把失控的双刃剑。其背后，究竟只是转轮王求功心切，还是隐藏着更深沉的、试图搅乱地府格局的谋划？

那打入魂核深处的禁制，又能操控他们到什么程度？

南台桥下那份纯粹的信义，最终会将其引向何方？

大帝目光深邃，地府初稳的天空下，第一片不祥的阴云，已悄然飘至。悬念，在无声的博弈中悄然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