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酆都,阴霾垂野,田垄间尽是狼藉齿痕,黢黑粘稠的河水散发腐肉腥气,夜夜孩童啼哭尖利得不似人声。民心惶惶,香火尽付于城隍庙,却只见那泥塑木雕一日日愈发黯淡无光。
酆始褪去官袍,一身素衣立于荒野,指尖掠过一株齐根而断的稻秆,断面萦绕着一丝冰寒刺骨的阴秽。他眉峰紧锁,清癯的面容上并无惧色,只沉淀下深重的忧愤。“非妖非兽,是阴司败腐,鬼魅窃逃。”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身后差役无不股栗。
他弃了轿马,独循那缕常人难觉的污秽鬼气,直至城外乱葬岗极阴之处。棘刺刮裂衣袍,裸露的皮肉霎时乌黑。地面豁开一道深不见底的裂隙,黑红浊气翻涌,似有无数只鬼手在内里哀嚎抓挠。酆始整了整衣冠,竟无半分迟疑,纵身跃入那万劫不复之渊。
阴风如刀,刮骨削魂。无数贪婪的鬼影扑上,啃噬他的生气,剧痛钻心。酆始步履踉跄,却始终不倒,周身竟漾起一层极淡却坚韧无比的白芒,那是至纯至正的一口人间正气,鬼触之即燃,发出凄厉惨嚎。他硬是以凡胎肉身,在这无边黑黯里,一步一血印,闯出一条令百鬼辟易的通路。
尽头,森罗殿宇轮廓渐显,却死寂无声。十殿阎罗竟齐聚一殿,个个面色灰败,殿宇倾颓,案牍积尘,显是秩序崩坏已久。他们看着自光明处蹒跚而来的血人,眸中惊愕继而迸发出灼热光彩。不需多言,一道镌刻十殿宝印、流淌浩荡神光的金色荐表冲霄而起,直达三十三重天外。
霎时,仙乐缥缈,金光驱散地府沉霾,一道天帝法旨凌空展开:“敕命酆始为酆都大帝,总摄幽冥,重整阴阳秩序!”
神光灌体,旧衣化帝袍,额前神纹浮现,平凡的清官顷刻间威仪万方,眸底有轮回生灭。
恰在此时,地动殿摇,一道狂暴雷霆裹挟着冲霄怨怒直劈森罗宝殿!黄飞虎现出身形,周身环绕封神榜文却暗沉滞涩,他戟指怒喝,声震九幽:“天庭昏聩!十殿无能!竟让一介区区凡夫俗子窃居阴天子之位?我黄飞虎不服!这地府,岂容你坐稳!”
酆都大帝缓缓抬眸,周身璀璨神光一敛,并未动怒,只平静道:“武成王,非是不服,实是心魔障目,不见自身。”
“狂妄!”黄飞虎周身神威更盛,几欲掀翻殿顶。
大帝不语,只抬袖一挥。殿侧那面蒙尘的孽镜台骤然嗡鸣,尘灰剥落,镜面如水面荡开涟漪,映出并非当下,而是久远前尘——
殷商末世,哀鸿遍野。武成王府,灯火摇曳,映出黄飞虎极度挣扎扭曲的面容。昔日英武的统帅,此刻甲胄染尘,手握白绫,颤抖如风中残叶。他对面,是其发妻贾氏,面色惨白如纸,泪已流干,眸中只剩一片死寂的绝望与无尽的哀凉。周遭是纣王派来监刑的甲士冰冷的目光。
“……君要臣死……”黄飞虎牙关迸出鲜血,声音破碎不堪,“夫人……我……黄门……”无尽的痛苦与屈辱挤压着他,那根白绫勒住的,何止是贾氏的脖颈,更是他早已被忠君枷锁碾碎的魂魄。镜中画面惨烈至极,贾氏渐渐软倒的气息,黄飞虎那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呜咽,每一个细节都纤毫毕现,伴随着他神魂深处碎裂的巨响。
镜光灼灼,如烈日融雪,将他神光下苦苦压抑的污秽执念——那滔天的罪愆、不甘、对自身软弱的滔天愤恨——悉数蒸发出来,嘶嘶作响。
黄飞虎周身磅礴神威骤然溃散,踉跄倒退数步,仿佛被抽走了全部脊梁,那双惯看沙场血火的虎目,此刻只剩下巨大的惊骇与无法置信的空洞,死死盯着镜中那个亲手扼杀挚爱、被忠义之名逼成刽子手的自己。
“不……不是……”他喉头滚动,发出嗬嗬的怪声,所有质疑、所有愤怒,在这一刻被孽镜照得灰飞烟灭,只余下源自神魂本源的剧烈颤抖。那支撑他神位、也禁锢他万年的坚硬外壳,碎了。
酆都大帝的声音在死寂中响起,不高,却带着重塑法则的绝对权威,每一个字都叩击在黄飞虎残碎的神魂上:“忠义是柱,而非锁链,更非戕害至亲、闭目塞听的顽石。武成王,你困于生前枷锁,又踞神位滋生傲慢,眼盲心蔽,何以辨清浊,断善恶?”
黄飞虎伟岸身躯剧烈一晃,竟再也无法站立,“咚”地一声单膝跪倒在地,铠甲与冰冷地面撞击出沉重的悲鸣。他头颅深垂,散乱的发丝遮蔽了面容,只有肩甲无法抑制的颤抖,泄露了那滔天的痛苦与崩塌。
大帝目光掠过跪地的黄飞虎,扫视下方战栗的鬼判、瑟缩的阴兵,以及殿外无垠黑暗中无数窥探的鬼瞳,声如九幽寒铁,宣告:
“旧序已腐,轮回蒙尘。”
“自今日起,孽镜台前照彻前业,无分神鬼人妖;判官笔下落判无悔,不论情面功过。这地府,铁律即秩序,公正即慈悲。”
话音落处,帝袍无风自扬,森罗殿剧烈震颤,亿万鬼哭神嚎之声自四面八方轰然涌入,又在那沛然莫御的新帝威压下,被强行摁入一片死寂。
黄飞虎仍跪于地,深陷的破碎里,第一次,艰难地生出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惧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