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水浊,拍打着巴渝险峻的岸壁。黄飞虎循着掌心那缕不断扭动、试图侵蚀神躯的黑红魔息指引,跨越千山万水,最终驻足于这片云雾缭绕、山势奇崛之地。酆都山。
与他预想中魔气滔天、鬼蜮横行的景象截然不同。眼前山峦叠翠,宫观依山而建,飞檐翘角隐于古木之间,钟磬清音随风飘散,夹杂着鼎盛的香火气息。山道上,信众摩肩接踵,神色虔诚,皆朝着山顶那座最为巍峨的“玉真观”行去。
今日似是特殊斋期,观前广场人声鼎沸,法幡招展。道士们身着锦绣法衣,吟唱步虚,仪仗庄严。无数善男信女手持香烛,叩拜祈祷,所求无非消灾延寿、超度先亡。浓郁的愿力几乎凝成实质,氤氲在道观上空。
那缕被黄飞虎强行禁锢的魔息,到了此地,反而愈发躁动,尖针般左冲右突,明确指向观内核心,却又奇异地与这漫天神圣愿力泾渭分明,互不干扰。
黄飞虎眉峰紧锁。事出反常必有妖。他敛去周身神光,化作一寻常香客模样,混入人流,步入玉真观。目光扫过大殿正中那尊高逾三丈、金身璀璨的神像——冕旒帝袍,面如满月,目蕴慧光,一手托生死簿,一手持判官笔,神威凛凛,正是“北阴酆都大帝”之相。香案之上,供品堆积如山,长明灯烛火通明。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正常得近乎……虚假。
他冷眼旁观,神念如水银泻地,细细感知每一寸地砖、每一缕空气、每一个信徒与道士。没有魔气,没有怨戾,没有丝毫朝歌或西平地底那令人不适的气息。唯有浩瀚的、纯粹的信仰愿力,以及道门斋醮特有的清圣之气。
那魔息指引,难道是误导?或是那幕后黑手早已远遁?
正当他疑窦丛生之际,斋醮已至高潮。主祭的老道长须发皆白,手持玉笏,朗声诵读献给酆都大帝的骈文祝祷,言辞恳切,功德昭彰。念毕,他带领全场信众,深深叩拜下去。
就在这一刹那,异变陡生!
一道极其精纯、凝练、蕴含着至诚孝心与无尽感激的愿力青光,自那老道长顶门悄然飞出,如飞鸟投林,径直射向酆都大帝神像的眉心!
这愿力非同一般,并非寻常祈福,而是了却大愿、因果圆满时产生的至高念力,对于神祇而言,乃是大补之物。
青光没入神像。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下一刹,那泥塑金身的神像,那双原本只是彩绘雕琢、空洞无物的巨大眼眸,猛地流转起来!石青色的瞳仁深处,不再是死物,而是骤然掀起了滔天漩涡,幽深、冰冷、漠然,仿佛蕴含着宇宙间最古老的法则与最无情的审判!
这双“活”过来的眼睛,无视了下方法坛上虔诚叩拜的众生,无视了袅袅青烟与煌煌烛火,甚至无视了空间的阻隔,猛地一转,两道无形无质却足以冻彻神魂的目光,穿透虚空,精准无比地、死死地锁定在了隐去身形、站在角落的黄飞虎身上!
黄飞虎浑身一僵,只觉一股远比泰山更沉重、比九幽更寒冷的威压轰然降临,将他周身气机彻底锁死!体内东岳神印以前所未有的频率疯狂震颤,不是共鸣,是预警,是面对更高层次、更本源权柄时的剧烈战栗!
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一个宏大、冰冷、不带丝毫情感的神念,如同亿万钧冰山,悍然撞入他的识海深处,每一个字都如同惊雷炸响:
「东岳……」
神念微微一顿,似乎在他身上察觉到了什么极其意外的东西,旋即变得更加冰寒彻骨,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与……嘲弄?
「……你掌生死,勘对阴阳,可知自身……」
「……亦是该死未死、该灭未灭之魂?」
「轰——!!!」
一句话,如同混沌初开的第一道霹雳,并非炸在耳中,而是直接劈碎了他的灵台识海!
该死未死?该灭未灭?
他是黄飞虎!是殷商武成王!是周朝开国功臣!是姜子牙亲封、执掌幽冥的东岳天齐仁圣大帝!他的一生,忠义仁勇,天地可鉴!他如何是“该死未死之魂”?!
荒谬!荒谬绝伦!
可那神念源自北阴酆都大帝!是统御天下鬼神的至高存在!祂之言,便是幽冥铁律!
无数的画面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疯狂闪现:封神台上姜子牙那复杂难言的眼神……泰山地底那截焦枯的桃木与太昊祭坛……朝歌鹿台血土的怨戾……西平地底与他同源的痛苦嘶吼……还有掌心这缕指向此地、此刻正被酆都大帝神念压得瑟瑟发抖的魔息……
碎片!全都是碎片!
但酆都大帝这一句话,却像一道惨白的闪电,瞬间照亮了这些碎片的某个狰狞棱角!一个他从未想过、甚至不敢去想的可怕可能性,如同毒龙,抬起了它布满粘液的头颅!
他这东岳大帝的神位……他黄飞虎的“存在”本身……难道……
“噗——!”
心神剧震,神魂撕裂般的痛楚传来,黄飞虎再无法维持隐身,身形一个踉跄显现出来,脸色苍白如纸,一口淡金色的神血猛地喷出,溅落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嗤嗤”的轻响,竟带起丝丝黑气。
殿内虔诚叩拜的信众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动,愕然抬头,只见一个陌生男子口吐异血,状若癫狂地站在角落,皆吓得惊呼后退。
坛上的老道长也睁开眼,看到黄飞虎,尤其是感受到他身上那虽紊乱却浩瀚无比、与酆都大帝神威隐隐对抗的气息时,脸色骤变,喝道:“何方神圣,竟敢在帝君座前失仪?!”
而高踞神坛之上的那尊酆都大帝神像,那双活过来的眼眸,依旧冰冷地、漠然地注视着下方吐血踉跄的黄飞虎,毫无波澜。那宏大冰冷的神念虽已收回,却留下无尽的冰寒与毁灭性的疑问,在他的识海中反复回荡,摧垮着他一切的认知与根基。
该死未死…该灭未灭…
……魂?
信众的惊呼、道长的呵斥,此刻都变得无比遥远。黄飞虎捂住剧痛欲裂的头颅,死死盯着那尊神像,眼中尽是难以置信的震骇与崩溃。
大殿内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不定,仿佛他自身的存在,也成了一个随时会破裂的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