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普通人中,世子能在棋盘上跟李长庚对弈支撑几十手,已是天资聪颖、思维敏捷之辈。其稳健扎实的路数,甚至比他那位杀伐果断的父亲更善于谋篇布局。
世子殿下抹了抹额角的细汗,望着那几乎被黑子绞杀殆尽的白棋,眼中没有挫败,反而充满钦佩:“大师谬赞了,在您面前,学生这点微末道行,与那戏耍树枝的稚童无异。”
他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父王与弟弟们都是能上马杀敌一身武艺的好汉,而我...却只能躲在这方寸棋盘里,虚耗光阴。”
李长庚并未立即收拾棋子,而是似是无意地问了一句:“世子殿下在王府中,是否常有格格不入之感?”
世子微微一怔,随即坦然点头:“不瞒大师,确是如此。我性子软了些,读多了圣贤书,总觉得打打杀杀终究不是王道。”
“每每看父王沙场点兵,看二弟三弟弓马娴熟,学生...心中实是钦佩又惶恐,只恐将来辱没了门楣。”
李长庚深邃的目光在世子坦诚的面容上停驻片刻。这位世子的苦闷,其实并未出乎他的意料。
燕王和王妃待世子极好,虽他不善武,却也从未受到苛责。
然而在这崇尚勇武、封地边疆的燕王府中,一个喜好读书的世子,其内心的压力与焦虑怕是旁人难以理解的。
“世子殿下着相了。”李长庚声音平静如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沙场征伐,凭的是胆魄与刀锋、而治国安邦,尤其是治这万世不易之邦,靠的却是胸中的韬略与手中的笔锋。”
他的目光扫过棋局上象征着腹地却被黑子隐隐围困的白棋,“殿下可曾想过,有朝一日,若这棋盘换做了整个天下,治世牧民需要的,或许正是殿下这般端重持礼能辨是非,懂进退知刚柔的书生,而非纯粹的武夫。”
“燕王殿下为世子开辟一方天地,殿下如何守住这天地,使其繁荣生息,这才是世子殿下安身立命之本。”
世子闻言,身体猛地一震,眼中掠过一丝迷茫,旋即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与亮光。
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自己的价值!
出身于燕王府,让他心中觉得武力才是燕王府立足天下的根本。可眼前这位被父王敬若神明的大师却告诉他,他走的文人之道并非歧路,甚至可能是未来更重要的道路!
李长庚不再言语,探手从棋篓中取出一枚剔透的白子。
这一子,并未落在残局的胜负点上,而是随意地落在棋盘边缘一处看似无关紧要,却又隐隐构成一个眼位的点上。
那里距离主战场似乎遥远,但却是唯一能确保那片区域在未来棋局动荡中拥有喘息之地的地方。
他指尖点在白子上,轻轻叩击了一下那处位置,发出“哒”的一声微响,意味深长地看了世子一眼:“譬如这一子落在此处,旁人看来或为无用,甚至觉得懦弱退缩。然其用意深远,有时退一步海阔天空,留一线生机,他日或可滋养千军万马,守住根本。”
世子看着棋盘,本来投子认输的棋局,此刻竟枯木逢春犹再发,于绝境中出现了一线生机。
“大师,在下受教了。”世子肃然起身,躬身行礼,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静与坚定。
李长庚微微颔首,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
这只是他随手埋了一枚棋子。
对于一个成熟的腹黑学家来说,暗子越多越好,积少成多之后便会形成自然的“势”,影响全局。
善弈者谋势,不善弈者谋子。
这个一个几百岁的腹黑学大宗师的自我修养,他的手段与谋略太过老辣。
这便是他的屠龙术。
……
北周,京城。
龙榻之上,垂垂老矣的周皇陛下已经无力起身,他的气息越发微弱,仿佛随时都有可能一命呜呼。
“皇孙...皇孙...”虽然老周皇在弥留之际已经意识模糊,却依旧在念叨着自己的孙儿。
“皇祖父,孙儿在呢。”年轻的大皇孙握住了老人如枯槁般的手。
“皇孙,周国...交予你了。”老周皇喉间挤出的气流嘶哑如漏风残烛,“爷爷知道...你与燕王一向不合,但他坐镇在北方的燕州多年,抵御胡族战功赫赫,是我周国不可或缺的柱石...”
“他是朕的儿子,也是你的叔父,你们都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一家人啊...有他坐镇在燕州,你的皇位才能坐得安稳...答应爷爷,即位之后,莫要对燕王下手...答应爷爷好吗...”
这位老人,到最后都还在念叨着燕王与大皇孙这对叔侄之间的紧迫关系。
大皇孙点了点头,真挚的说道:“孙儿答应爷爷,即位后绝对不会对燕王叔下手。”
他真诚的模样不似有假,老周皇注视着大皇孙清澈的眼神,微微颔首,也相信了对方的话语。
“好,如此甚好...”
老周皇的声音愈发微弱,到最后彻底消失。大皇孙指尖拂过老人失去温度的眼睑,将最后一滴伪饰的泪水抹在明黄袖口。
周皇,龙驭归天!
举国皆悲!
周皇虽然驾崩,但帝国不可一日无主,按照老周皇的遗诏,毫无疑问是大皇孙顺理成章的继承了皇位。
继位后的新皇却仿佛忘记了自己对爷爷许下的诺言,他面色冰冷的站在奉天殿前眺望北方,望着燕王所在的方向。
“传旨锦衣卫,湘王、鲁王贪虐残暴,罪不容诛,将其速速捉拿回京,由宗人府定罪发落!另外,在燕州设立新的监察使,由京城的督察院派人担任,监督燕州一切不法之事!”
新皇的这道圣旨很快便落实了下去。
鲁王很快便被锦衣卫捉拿,押送回京,最终被宗人府废为庶人,流放远南之地。但在捉拿湘王的时候却出了乱子,湘王却并未像鲁王一样束手就擒。
锦衣卫就在王府之外,湘王在众人面前笑着说:“吾为先皇血胤,岂能受此诬陷之辱?”
他携妻儿自焚而死,以此来向朝廷表达自己极致的愤怒。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但我不会认罪,高贵的王宁死不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