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深深一揖,姿态无可挑剔:“像大师这样能贯通释儒道三教学问、看破世间流转之人,留在寒山寺实在屈才。”
“本王欲请大师出山,入我燕王府担任幕僚,为本王出谋划策。作为回报,黄金万两也好,广厦千百也罢,只要大师索取,随心随用。王府高位,当许大师九重宫阙!”
燕王的目光热切的能烫化霜雪,他是真的欣赏这位黑衣僧人的才情,想着将对方和燕王府绑在一起。只要对方愿意为自己效力,他可以接受李长庚开出的任何条件。
“殿下盛情,贫僧心领,只是...”李长庚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雨雾的清晰与力量,“观山不行舟,登顶泉自流。”
燕王眉头微蹙,眼中热切稍褪,换上郑重:“大师,此言何解?”
李长庚嘴角牵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那目光仿佛穿透了燕王强自镇定的表象,直视他心底最深处的隐忧与野心。
“殿下已经认清了自己的‘势’,却没有下定决心去改变这一切,等到你何时看破了内心的迷惘再来找我吧。”
他看得出来,燕王的内心还在挣扎,始终没有迈过内心的最后一道关隘。
“殿下想活下去,但你却又不想造反。”李长庚平静的说道,“如果对于普通人来说,这似乎没有什么矛盾。可对于殿下来说不行,因为如果你不造反,你就必定会死。”
“当今的陛下重视亲情,他在位期间会努力维持殿下和大皇孙之间的平衡,将你们之间的矛盾抑制下来。可陛下老了,再过几年,等到大皇孙即位,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要对殿下动手。”
“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没有哪个皇帝会容许有一位亲王执掌重兵且对皇帝没有忠诚可言。”
“古往今来造反的人很多,但是造反成功的人却不多,想要在王朝盛世造反更是难上加难。”
“殿下不想造反,你出身皇室,有心爱的妻子,有三个聪慧的儿子,你的封地是偌大的燕州,在燕州之内你便是呼风唤雨的最高掌权者,随便就能喊出来几万人为自己冲锋陷阵。”
“一旦造反失败,这些美好便如浮光泡影转瞬即逝,所以你不敢去冒险。”
“但对于殿下来说,你真的有的选吗?”
“你可以什么都不做,但在你犹豫的时候,已经有人在迫不及待的磨刀了。大皇孙现在就等着周皇陛下驾崩,然后继承皇位,对殿下动手。”
“殿下,你的时间不多了。”
说罢,李长庚闭上了双眼,依旧是那个老神在在的平静模样。
但燕王却沉默了。
亭外秋雨连绵不绝,沙沙声仿佛敲打在他紧绷的心弦上。李长庚的话如同一把冰冷的刻刀,将他刻意回避的残酷现实血淋淋地剖开,摆在眼前。
是的,大皇孙那充满敌意的眼神,朝堂上为那小子铺路的种种安排,父皇日渐衰弱的龙体...一幕幕都印证着李长庚的判断。那不是危言耸听,而是即将到来的命运。
“大师能帮我吗?”燕王的声音低沉。
李长庚睁开了眼眸,嘴角带着一抹肆意的笑容:“愿为殿下效劳。”
他知道,燕王被自己说动了。
燕王并非庸碌之辈,他征战沙场,执掌一方,杀伐果断。
那份深藏的不甘与属于王者的霸气,在李长庚赤裸裸的点破和对必死结局的宣判下,终于压倒了那点心存侥幸和对家族安稳的眷恋。
他缓缓抬起头,眼中的迷茫、挣扎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仿佛一头被逼到绝境终于亮出獠牙的猛兽。
……
燕王府上,多了一位黑衣僧人。
没人知道这个黑衣僧人是什么来头,只知道此人深居简出极少露面,但是在王府的地位却出奇的尊贵。
他并未住进燕王为他安排的楼阁殿宇当中,只在王府最僻静处择了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匾额上亲笔题字“风和堂”,便再无其他饰物。
平日里院门紧闭,除了王府主人的亲自到访,几乎不见他外出走动,更不见他赴任何宴饮。
王府的下人们只看到燕王殿下每每步入“风和堂”前,他总会下意识地整理一下衣袍,收敛起战场上磨砺出的杀伐之气。
不像是那个在燕州一言九鼎威仪赫赫的亲王,倒更像是去向师长请教学问的学子。
王府上几位身份尊贵的小殿下们,无论平日性情如何,见到这位总是穿着不起眼黑衣僧袍的“绣虎大师”,都会规规矩矩地执晚辈礼,道一声“大师安好”。
那位跋扈的二殿下,曾有一次在府中策马狂奔,几乎惊扰了院门,被父王厉声斥责后关了半月禁闭。
自此,他远远瞧见那扇朴素的院门,便如见了先生戒尺般缩头噤声。
王府的下人们也曾暗中揣测,此人究竟有何等功劳,竟让殿下王妃们如此礼遇?
院门之内,李长庚依旧是那副平静如古井的模样。他坐在院中石桌前摆了一张棋盘,对面的棋手则是身材圆润模样憨厚的燕王世子。
世子殿下是燕王和王妃的长子,与常年领兵打仗浑身杀气的父亲不同,他不善武艺也骑不了马,但他生性端重沉静,言行识度,喜好读书。
燕王府的世子喜文厌武,这件事就仿佛茅坑里面蹦出来个棉花球般幽默。
但他确实是王府上,唯一能跟李长庚在棋盘上过两招的人了。
但也仅限于过两招,只见李长庚手持黑子落下,全程压制的白子抬不起头来,宛如夹缝中求生狼狈逃命。
“大师为人平静随和,怎么棋风却如此凶狠?”憨厚的世子殿下不由苦笑道,“步步紧逼,招招致命,学生实在难以招架啊。”
说罢,他将手上捏着的白子扔在棋盘上,算是投子认输。
“世子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棋力,已是罕见。”李长庚缓缓说道。
他说这话并非讥讽,而是发自内心的欣赏面前这个年轻人。
对方并不知道,和他下棋的人是一个有几百年阅历的老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