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钢铁厂的干部食堂宽敞明亮,足以容纳数百人同时就餐。正值晚饭时分,食堂里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和工人们粗犷的谈笑声。林凡随着赵干事走进食堂,立刻被这充满活力的氛围所感染。
陈大校早已和厂里几位领导坐在靠窗的一桌,见到林凡进来,便招手让他过去。一番介绍寒暄后,林凡在陈大校身旁落座。厂领导们对这位从四九城来的年轻人表现得很客气,但林凡能敏锐地感受到那客气背后隐藏的审视——毕竟他太年轻,又来自规模小得多的红星轧钢厂,即便有陈大校力荐,真才实学如何,还需眼见为实。
席间,林凡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食堂角落,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宋运辉独自一人坐在那里,面前摆着简单的饭菜,却心不在焉地用筷子拨弄着,另一只手还按在一本摊开的笔记本上,眉头紧锁,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瞧见没?那就是宋运辉。”陈大校顺着林凡的目光看去,压低声音笑道,“整个一技术疯子,吃饭都想着他那点公式数据。厂里不少老师傅都嫌他太倔,不懂人情世故。”
林凡微微一笑,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那个孤独的身影:“搞技术的人,有点执着是好事。往往就是这种人,才能突破常规。”
饭后,陈大校被厂领导请去办公室继续商讨军需钢材的细节,林凡便婉拒了赵干事陪同的好意,独自向食堂角落走去。
“宋运辉同志?”林凡在桌前站定,语气平和地打招呼。
宋运辉猛地抬起头,厚厚的眼镜片后闪过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但很快转为疑惑:“你是?”他的声音略显沙哑,带着长期熬夜的疲惫。
“我是红星轧钢厂的林凡,陈大校介绍我来学习交流的。”林凡友善地伸出手,“下午我刚好路过项目组,听到你们在讨论连铸机扇形段的冷却参数问题,觉得很有意思。”
听到技术问题,宋运辉的眼睛明显亮了起来,但随即又黯淡下去:“有意思也没用,他们只相信德国人手册上的数据,不相信我的计算。”话虽如此,他还是伸手与林凡轻轻一握,态度比刚才缓和了许多。
“能让我看看你的计算过程吗?”林凡诚恳地请求道,“我对这个问题也很感兴趣,或许我们能一起探讨。”
宋运辉犹豫了片刻,或许是林凡真诚的态度打动了他,或许是技术人员之间那种对知识共享的本能渴望,他最终点了点头:“好吧,你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食堂,来到那间堆满图纸和资料的临时办公室。宋运辉点亮桌上的台灯,从一堆杂乱的文件中精准地抽出一沓厚厚的计算稿。稿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公式、数据和推导过程,字迹工整有力,显示出主人严谨的思维习惯。
“你看这里,”宋运辉一旦进入技术领域,就像换了一个人,语速加快,眼神炽热,“这是热传导的基本方程,我根据我们厂钢水的实际成分,调整了这里的比热容系数...这是基于实测水流速的修正...”
林凡认真地聆听着,不时点头。宋运辉的计算功底确实扎实,逻辑严密,其思路甚至隐约触及了一些在当下相当前沿的理念。然而,随着讲解的深入,林凡的眉头微微蹙起。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整个计算模型中一个关键的基础假设。
“宋工,”林凡适时地打断了他,手指点向计算稿中间的一行公式,“你这个地方,假设冷却水在辊子内部管道中始终处于理想层流状态,压损恒定。这个假设,在实际生产中,尤其是在高流速、管道可能存在轻微结垢或变形的情况下,是否完全适用?”
这个问题如同一声惊雷,在宋运辉耳边炸响。他猛地愣住,像是被点中了最脆弱的穴位,下意识地反驳:“理想层流是所有标准计算模型的基础假设!施耐德先生提供的技术文件也是基于这个前提!”
“理论是理想化的,而实际生产环境往往复杂得多。”林凡的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实践分量,“我在红星厂处理过类似问题,当时冷却效果始终不达标,后来排查发现,就是因为管道内壁有轻微锈蚀,导致局部流态发生变化,产生了湍流,严重影响了最终的换热效率。你的计算主体思路非常正确,但如果这个基础假设在实际中存在偏差,那么最终的修正参数可能需要进一步调整,甚至有可能适得其反。”
林凡没有全盘否定宋运辉的工作,而是巧妙地结合自己的实践经验,指出了理论模型与生产现实之间可能存在的一个细微却关键的差异。
宋运辉彻底呆住了,脸上那份技术人的自信和执着瞬间凝固。他一把抓过计算稿,几乎是扑到桌前,重新审视那个他习以为常、从未怀疑过的前提条件,额头上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抓起钢笔,抽出新的草稿纸,开始疯狂地重新验算,考虑管道阻力系数变化的可能性,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湍流?临界雷诺数……摩擦系数变化……如果这里变了,传热效率……出口水温……”
他完全沉浸在了重新构建的计算世界中,仿佛整个办公室只剩下他和那些跳跃的数字符号,彻底忘记了林凡的存在。
林凡没有丝毫不耐,他安静地站在一旁,目光扫过这间杂乱却充满求知气息的角落,心中对这位“技术疯子”产生了更多的敬意。对于真正的技术人而言,探寻真理远比维护面子重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办公室里的其他技术人员早已下班离去,只剩下他们两人和一室寂静。终于,在台灯昏黄的光线下,宋运辉猛地抬起头,长时间高度集中精神让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那双透过镜片的眼睛里,却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震惊,有豁然开朗,有对林凡的佩服,也有一丝对自己疏忽的不甘。
“……你说得对。”宋运辉的声音带着干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确实忽略了实际管道状况的变量影响。虽然这个影响因子不大,大约只有百分之三到五的偏差,但在极限工况下,这微小的偏差确实可能导致新的问题产生。”
他放下笔,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第一次真正地、毫无保留地正视着林凡:“你……不是那种只会死啃手册的人。你从哪里来的?红星轧钢厂?你们那里……也研究这么深入的问题?”
这一刻,宋运辉对林凡的态度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从最初的平淡、警惕,变成了带着强烈好奇、探究意味,甚至是隐隐期待的技术认同。
一场基于技术和事实的争论,胜过千言万语的客套寒暄。它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两个技术灵魂之间沟通的大门。
林凡知道,他已经成功地赢得了这位“技术疯子”的初步认可。而他也预感到,这次看似偶然的技术交锋,或许将引发出更深层次的技术碰撞与合作,一场真正挑战技术极限的风暴,正在这片充满钢铁气息的土地上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