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师姐,挑三人随我,余者留守内院,稳住阵脚。若血阵再起,先保井口。”
陆青话落,人已从檐上掠下。
“好。”沈月微当机立断,点了三名手脚干净的弟子,换上轻装,收束气息。
“我也一起去。”
“不用。”陆青道,“你留在这儿。”
她抿了抿唇,没再争。
只是反手递出那支银针。
“针上还有一点血,你若用得上——”
陆青接过,指尖掂了掂,收进袖口,转身踏上屋脊。
四人如影随形,贴着夜色一路向东。
东城巷道冷清,血雾在城墙上虚虚挂着。
行至李府外墙,陆青停下。
“尸气自地下透上来。不是新挖的,应该是有老窖。”
“从西偏门入。”
他低声。
“先看地窖口。”
于是四人绕到偏门。
门内两名家丁巡夜,打着哈欠。
陆青袖口一抖,易容术略一催动。
脸上气息一敛,肩背一塌,变作寻常护院的模样,大步推门而入。
“换岗。”
两名家丁一惊,正要询问,沈月微已在他们视线外抖出一缕轻灰。
两人眼神一滞,靠墙坐下,昏厥了过去。
穿过花月廊,地势渐低。
陆青停在一处石铺小院,目光落在角落。
一盏黄铜小灯正挂在那里,灯杆上刻着一个“李”字,灯下石砖磨得发亮。
陆青想到刚刚顺手摸的尸体。
残魂回照里的景,落成了现实。
他俯身,扣住第三行第七块砖,小心上掀,砖下露出铜环。
沈月微会意,取符封住四周缝隙,免得气息外泄。
铜环一拉,窖门“吱呀”开启,一股湿冷直往上冒。
“我先进去。”
陆青一语,整个人贴壁滑入。
石梯向下九级,尽头是一条狭窄通道。
青砖抹灰,墙上嵌着两颗鱼眼灯。
通道的尽头是一扇厚木门,门钉黑亮、密密麻麻。
门后有血的味道。
陆青呼吸压到最低,手背一贴门缝。
门后有五人。
三股气息阴冷凝滞,为血煞门。
一股散乱,应该是李家人。
还有一股……
灵息很杂,像带着丹香与符气的混合味。
钱道友。
“开。”
他唇形一动,手掌内翻,五指插入缝隙。
缚影丝贴着门闩一绕一提。
“咔嗒”轻响,落栓被挑开半寸。
沈月微在后,以指作刃,轻轻一推,木门慢慢让出一道缝。
门内,是一间拱顶石室。
正中摆着一方黑石案,案上用朱砂与黑血画着繁复的符纹。
一枚黑玉圆片嵌在案心,微微发光。
那正是被偷走的阵心。
此刻却如同心脏般轻轻鼓动,牵引着整座府中阵路的脉。
钱道友背对着门,手里捏着细银针,正一点一点把阵心上的针眼与旁边的血线“缝”在一起。
李二公子缩在角落里,脸色惨白,眼神游移。
“快了。”钱道友淡淡道,“连上这道‘地脉’,城中的血会自己来。”
“去开门吧,李二。”
陆青的手心有了一丝冷汗。
门,是指这条密道与城外血阵之间的“阈”。
阵心是钥匙。
只要阵心一就位,整座城就会被完全吞噬。
不能让他缝完。
“动手。”
陆青看了一下沈月微,唇形微动。
下一瞬,幽冥步踏出。
人从门缝化影而入,如同一道滑过石面的风影,直逼案台。
钱道友手腕一抖,银针一偏,反手挑落,针尖与影子擦出一丝锋光。
“又是你。”他笑,袖里红线绞成一束,“来得正好。”
话落,红线暴涨,像三根细鞭,交错封住陆青去路。
陆青百花幻步错位半寸,真影与虚影叠落。
左手往下一按,煞骨盾于掌心鼓起,硬接第一鞭。
右指并起,摄魂印远点第二鞭的端头。
第三鞭擦身而过,抽在石案边缘,案角崩裂。
石屑飞溅,阵心轻震。
钱道友沉声。
“坏了,谁也别想走。”
“你还想走?”
陆青冷笑一声。
身后,沈月微与三名弟子已破门入室。
她一把扯下肩后的小圆镜,镜面腾起丹火,火光化作无形的风,将室内浮动的血丝压低了一寸。
“快收阵心。”她低声,“我来压住煞气。”
“好。”
陆青脚尖一点,整个人和石案并行,指尖在阵心边缘探了探。
他护住指尖,缓缓送出一缕灵气。
那股灵气顺着针眼探进去,摸到里面那道“扣”。
这“扣”,应当是把阵心与地脉接榫的暗扣。
只要逆向一拨,阵心就会开始松动。
钱道友看见他的手势,眼神一狠,红线自袖口“噗”地窜出,像三条毒蛇直咬他的腕。
陆青左手缚影丝骤甩,截断其中的两道。
第三道擦手而过,在他的掌心留下一道血痕。
“拿下他!”
一名黑袍人扑上来,双掌交错,血煞掌直拍胸口。
沈月微袖里丹火顺势卷上,绕着那人手腕一缠。
火线沿经脉倒卷,逼得他闷哼后退,掌势顿乱。
两名弟子补上,固阵符钉在地上,锁住那人脚步。
陆青指腹的“扣”终于摸到。
他倒提灵息,逆拨。
“咔。”
极轻的一声。
阵心一松。
就在此刻,石室拱顶“嗡”的一响。
一枚灰白小符自顶石缝滑落,落在阵心边缘。
“自毁符?”
沈月微眼神一变。
钱道友抬眼,唇边露出一抹冷笑。
“很可惜,主人不喜欢被人窥门。”
灰符入阵,黑玉阵心上腾起一缕灰白火,像死灰被吹起。
阵心开始自行裂开细缝。
那些血线像被扯断的血管,一根根回抽。
糟了。
陆青眼底寒光一收,五指一扣,硬生生将阵心从案心拔出。
阵心离座的刹那,整个石室的四壁符纹乱作一团,顶上砂砾“簌簌”落下。
“快走!”
沈月微袖中符纸堆叠着,护住几人头顶。
钱道友却不走。
他眼睛盯着陆青一行人。
“我要你们留下。”
红线齐发,横拦出口,地面血线从石缝里涌出,攀住陆青脚踝。
陆青不避,反倒是半步迎上,左手抡起煞骨盾把红线挡开,右手往石室的角落掷出阵心。
那里,有一口小石井。
所有符纹都从那里发出。
阵心飞入,水面“噗”的一声,将圆片吞下。
下一瞬,整座石室的血线像被抽走了芯,齐齐一垮。
红线失了力,像断的麻绳落地。
钱道友怔了半息,旋即笑起来。
“好手段。你以为这就算破我们的血阵?”
只是他的笑意还没凝住半晌,就听得石井里先传出一声极轻的“咔嚓”。
“这就够了。”陆青咧嘴一笑,“外头的血阵已经压不实了。”
沈月微一袖将李二公子卷倒,手指点在他颈侧,封住他穴道。
“带走。”
三名黑袍人见势不妙,抱头突围。
钱道友一摆手,示意他们从侧道走,自己却盯着陆青一步步后退,嘴角的笑意慢慢收拢。
“你会回宗门吧?”
陆青不应。
“替我问声好。”他低声道,眼里那一线寒意忽暗忽明,“问问上面的人,‘门’好不好用。”
话落,他袖里红线一吐,整个人贴着墙影一滑,竟从石缝里遁走。
他的身形溶于影中,瞬息不见。
石室顶上又落下一层砂砾。
陆青没有追,他抬手按住石井边缘,尸气感应扫过。
井下血气已断,外城那股血气的压势在远处散成乱流。
“走。”他转身退回通道,“快出窖,不然要被压死了。”
出了地窖之后,四人沿原路返至苏府时。
东边天际已泛鱼肚白。
苏府内院,井口封阵仍在,但灵气的光已经稳了不少。
护卫们累得靠在墙边。
苏素素还醒着,见到他们回来,才长长吐了口气。
沈月微收阵,回望残破的府墙,长夜终于散尽。
天光一点点压下,血腥味被冷风卷走。
陆青把阵盘收起,低声吩咐人处理尸体,护卫抬走伤员,丹霞峰弟子轮流稳阵。
苏洵神情复杂地赶来,望着满院废墟,一时无言。
“阵心已毁,血脉尽断。”沈月微对他淡淡道,“城中暂安,但余煞未净,最好三日内彻查地脉。”
苏洵连连称是,又转向陆青想说谢,却被他一句“先救活人”打断。
陆青回到井旁,检查符纹,确认血气未再波动,才轻声道:“沈师姐,我守到天亮,你去歇一会儿。”
沈月微看他一眼,没有再多言。
风渐凉,天边露出一线白光。血雾尽散,整座南岳城在晨雾中显出轮廓。
远处传来巡城的钟声,短促清脆。
这一夜,终于过去。
——
三日后,云仙宗飞舟压城,长老阁执法使清查南岳城。
李府的地窖被彻底揭开,墙缝里的血线全数焚毁,账册、人证、物证一项项堆上案台。
李二公子死在途中——噬血印复发,来得比预料中快一日。
钱道友失踪,有人称在城外荒坡见过一缕血影急遁,真假难辨。
丹霞峰领了苏府重建与后续清理,沈月微留城一月。
至于陆青,宗门的信来得很快。
回宗门,述职。
飞舟起处,苏洵带着苏素素来送。
苏洵说了许多话,口吻翻来翻去,最后总算找到了“恩人”的词。
苏素素没说什么,只递给他一只干净小荷包。
“你上次,给我的那碗汤圆。”她小声,“谢谢。”
飞舟起,云翻起伏。
城下的瓦与树缩成棋盘边角,苏府的屋脊在日光里亮了一瞬,便被云影掩去。
“代峰主这一回,名声极好。”舟上,一名宗门弟子笑着同他搭话,“长老阁都夸呢。”
“夸我?”陆青愣了一下,反问道,“夸我什么?”
“夸你在外稳阵取心,护住丹霞峰,压住血煞门。”那人挠挠头,“反正都是好话。”
“好话多了,不一定是好事。”陆青倚栏,望云,“你说呢?”
那人愣了半秒,讪笑两声,告退去了。
飞舟穿云入山,云仙宗的山门在日光里亮得锋利。
飞舟落在正中广场,执法堂的令旗已经挂起。
“代掌峰主陆青,入堂述职。”
堂内,二长老居中而坐,左右分列几名长老。
“陆青。”二长老开口,目光淡淡,“南岳之事,说。”
二长老听完,只问一处。
“阵心毁了,是谁毁的?”
“对方设了自毁符。”陆青答,“我拔出后,符自落。”
二长老点了点头,不置褒贬。
堂上旁席,有人提及钱道友。
“此人是客卿,名在宗门档册。若涉煞,当革名逐籍,通告九天。”
片刻无人言语,几名长老低声交换目光。
堂上静了一息。
随后,丹霞峰的传信童子匆匆进来,在二长老耳边低语几句。
“陆青。”他把小童挥退,把目光移回,“你在外斩敌、护阵,有功。执法堂按功赐灵石五万,飞剑峰月供升三成,功勋录入宗册。”
“谢长老。”
陆青拱手。
“但你在外自专行事,未经执法堂先请示,亦有过。罚闭思过崖三日,禁足飞剑峰十日,不得离宗。”
“弟子领罚。”
陆青不争。
堂议散去,徐江婉才从侧门缓步而来。
她今日穿着寻常,没戴首饰,目光落在他左袖边缘,停了停:“受伤了吗?”
“还行,不是什么大事。”陆青抖了抖手,不以为意。
“昨夜若没有那张伏灵符,你现在怕是说不了笑。”她轻轻一叹,“我去丹房给你取两粒丹。”
“不急。”陆青跟在她身后,“沈师姐呢?”
“在南岳。”徐江婉道,“她要把余脉封完才回。”
“嗯。”陆青应了一声。
回到飞剑峰,峰中执事上前,禀报杂事。
近月丹材的份额已按新月供入库,弟子执勤名单换了三撇。
前院的剑阵换了一层灵石,思过崖的禁令已刻在石上,请代峰主过去一趟。
于是陆青上了思过崖。
崖上风大,石壁清冷。
他在刻了名字的石前站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看,转身坐在崖边,把腿垂下去,眼睛半阖。
三日闭禁。
宗门的风日夜不歇,崖下云海翻腾,像被无形之手不断搅动。
陆青靠在石壁前,闭着眼,脑海却未曾安静。
他在一遍遍整理着最近出现的事情。
钱道友的话、李府的地窖……
还有“门”的去向。
他明白,南岳一役并非终局。那场血阵更像是某人试探的手笔。
试阵、试人、试宗门的反应。
若“门”真在云仙宗的势力范围内,那幕后之人必未收手。
风声越过山脊,带着桂香与铁味。
飞剑峰的弟子偶尔经过崖下,谈笑声断断续续传来。
陆青听着,忽然笑了一下。
这地方静得很,他想,再合适不过。能让人忘记杀意,也能让人慢慢酝酿新的。
三日后,禁期将尽。
晨雾散开,崖下松林里传来脚步声。
一个童子气喘吁吁跑上石阶,手里捧着一封执法堂新信。
“代峰主,执法堂来信——秘境探查,请人入内。”
陆青接过,拆开一瞥,信上几行字干脆明了。
他轻声道:“我去。”
童子一愣:“您不请示?”
陆青笑了笑,把信折回去,递到他手中。
“我在请示。”
他转身望向云端,风从崖下涌起,衣角微动。
“飞剑峰代峰主陆青,”他低声念出那行字,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锋,“申请入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