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韧忽然说不出话。
嘴唇翕张着,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字。
军帐内,陷入一片沉寂。
炉火噼啪地燃烧着,散发出暖橘色的光晕。
这光晕在此刻却不能给他带来丝毫暖意,只有一股恶寒自心头起,贯彻全身。
“说下去。”
柳治的语气依旧平静,听不出其中波动。
或许恰是这样的平静,让柳韧感到些许心安。
他调整好局促的呼吸,压下胸口发闷的不适。
终于将心底,那个令人心悸,甚至大逆不道的话语说出。
“孩儿以为,羌人并非力衰,而是在……诱敌深入。”
“他们是在韬光养晦,积蓄力量,等待时机,予我大黎致命一击!”
话音刚落,帐内气氛一变,柳治的目光骤然锐利,连周遭空气都要被刺破。
直视目光的柳韧,仿佛在面对一头猛虎,先前的平静不过是在蓄势。
一滴冷汗,从他鬓角滑落。
“你能想到此节,尚不算愚钝。”
“既然如此,你当明白,此刻边军最需要的是什么?”
柳韧恍然,脱口而出。
“是稳定!是整合所有力量,一致对外!”
“父亲您设立军务文枢院,并非袒护贾政,而是借此将分散在军中的文官统合,避免内耗。”
“同时……也是向州府文官大员示好,换取他们在钱粮、民夫乃至更大层面上的支持?”
“还不算太笨。”
柳治语气稍缓,但神情依旧严肃。
“但这只是表象。”
柳韧猛地抬头,脸上写着不解与一丝不服。
他以为自己已经窥见了父亲布局的深意。
难道还不够?
柳治没有看他,目光仿佛穿透军帐,望向了西凌州腹地那些繁华的城池。
“稳定?整合?向那些文官示好?”
他嗤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做这些戏,不过是给躲在北潼山天险后面,那些锦衣玉食的老爷们看的!”
“他们怕乱,怕边关的烽火燃进他们的温柔乡!”
“铁山军想得到他们真正的鼎力支持。”
“不仅仅是敷衍的钱粮,而是倾尽州府之力的援助。”
“就必须让他们眼馋这边关之地的利益,他们投进来的每一分资源,都不会打水漂!”
他眼神锐利如鹰,紧紧盯住儿子。
“但你我心知肚明,我们哪里还有时间慢慢稳定?”
“羌人狼子野心,蛰伏两年,爪牙只会更利!”
“我铁山军征战两年,将士疲敝,却不敢稍歇!”
“一场决定生死的大战,随时可能爆发!”
一股急迫感扑面而来,压得柳韧有些喘不过气。
柳治大步走回舆图前。
他粗糙的手指重重划过那片新涂上的、代表收复之地的区域。
力道之大,几乎要划破牛皮纸。
“眼下我们明面上最大的筹码,就是这刚收复的百里疆土!”
“在羌人眼里,这或许根本就是个诱饵!地势平坦,无险可依,易攻难守!”
他话锋再次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但他们小瞧了我大黎!小瞧了我边军儿郎以血铸就的城防!”
“更小瞧了……那些被文官老爷们死死攥在手里,尚未真正饮血的中央府军!”
“府军?”
柳韧下意识地重复,神色震撼。
“父亲,府军精锐,确实甲坚刃利。”
“可……它们被西凌州那些文官大员视若禁脔,如同私兵。”
“没有足以让他们心动的利益,他们怎么可能舍得派来前线,为我边军火中取栗?”
他深知那些人的贪婪与吝啬。
“利益?给他们就是!给他们一个无法拒绝的天大利益!”
柳治的声音陡然激昂起来,眼中燃烧着近乎癫狂的火焰。
他双臂微张,仿佛要将整个江山囊括怀中。
“这百里之地,依照《大黎律》,本将享有三代控权!”
“境内税赋、矿藏、商事、民夫征调,皆由本将一言而决!”
“此权之重,几同裂土封王,乃开国勋贵之后仅有的殊荣!”
柳韧心头狂震,瞳孔骤然收缩。
父亲竟要放弃这足以福泽子孙三代、堪比异姓王的世袭权柄?
这牺牲太大了!
他几乎能想象到,那些文官听到这个消息时,会露出怎样贪婪的嘴脸。
柳治接下来的话,更是如同九天惊雷,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
“送出去!”
“将这烫手山芋,将这百里山河,连带着这‘准王侯’之权,尽数送给那些蠹虫又何妨!”
他几乎是低吼出来,额角青筋隐现。
“只要他们吃得下,只要他们敢要!”
“我要用这百里之地,铸成最牢固的锁链,将他们死死绑在我边军的战车之上!”
他猛地凑近柳韧,目光灼灼,一字一句,如同烙印般刻入柳韧的灵魂。
“利益捆绑得越深,到时候羌族铁骑再度南下,践踏的就是他们自己的钱袋子和命根子!”
“我看他们疼不疼!”
“到时候,无需我卑躬屈膝去求,他们自己就会哭着喊着把中央府军派出来!!”
“届时,前线主帅依旧是我柳治!”
“他们想遥控指挥?门都没有!府军的刀锋,必须为我所用!”
他的野心在这一刻暴露无遗,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霸气。
“我要做的,是大黎立朝二百余载,从未有人能做到的伟业——”
“不是击退,不是防御,是彻底击溃!犁庭扫穴!要将羌族主力尽歼于国门之外!”
“让我大黎西北,自此永绝边患!甚至……以此为基,拓土开疆,扬我国威!”
“成此不世之功,方有资格,做大黎唯一的,世袭罔替的……异姓王侯!”
帐内死寂,只剩下柳治因激动而略显粗重的呼吸。
他那双眼睛亮得吓人,里面翻涌着权力、野心与一种近乎赌徒的疯狂。
柳韧彻底呆住了,怔怔地看着父亲。
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窜起,直冲天灵盖。
随即又被那宏大到可怕的图景激得浑身发热。
父亲的谋划,早已超出了边军厮杀的范畴。
这是在以天下为棋盘,与羌人、与朝堂文官进行一场惊天豪赌!
这野心……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