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卡隆。
提起这个名字,江澈就想起在剧组拍《湮灭纪元》的日子。
这位导演的专业能力和职业素养确实属于是行业顶尖。
江澈先是沉默了三秒。
然后他抬起头认真地问:“请问,这项委托的预算是多少?”
苏九愣住了。
彪哥和林薇薇也愣住了。
“我们先进行一次初步的成本评估。”
江澈的语气像一个风险投资人,“首先,是高昂的时间成本和体力消耗,包括但不限于跨国飞行、倒时差、参与一部S+级电影的完整拍摄周期。”
“其次,是极高的失败风险。”
他继续分析,“卫晏是总制片人,整个项目都由他掌控。
我在他的剧组里相当于一个客场作战的程序员,试图在对方的主服务器上修改代码,权限极低,随时可能被封号。”
“结论:”江澈一摊手,“投入巨大,产出不稳定,风险极高。
这是一笔非常不划算的买卖,我拒绝。”
干脆利落,毫无感情。
彪哥急得直跺脚:“我的祖宗!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是复仇!是艺术!是正义!”
“正义不能帮我支付回程的机票。”江澈回答。
苏九看着他,眼神里却没有丝毫意外。
她似乎早就料到用热血和情怀是无法驱动眼前这个男人的。
她没有反驳,只是从身旁的一个保险箱里取出了一份用牛皮纸精心包裹并用火漆封存的手稿。
那份手稿看起来年代久远,纸张边缘已经泛黄,却被保存得极其完好。
“你的‘顾问费’。”苏九将手稿推到江澈面前。
封面上只有两个字,《面具》。
“这是《末代君主》的原版,也是我当年被卫晏偷走的那份心血。”苏九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你打开看看,再决定接不接这笔生意。”
江澈的目光落在那份手稿上。
他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先看向林薇薇:“你入戏太深,无法自拔的病根也在这里面。”
林薇薇不解地看着他。
“所有演员都追求人戏合一,这是一种迷信。”苏九替他解释道,“演员和角色应该是主人与面具的关系。
你可以戴上它,感受它,但你必须时刻清楚,你,才是主人。”
“一旦你混淆了自己和面具,你就会被面具吞噬,这就是你的问题。”
苏九的目光转向江澈,继续说道:“而这份剧本讲的自始至终就只有一件事,一个演员如何有意识地与自己的面具共存,并最终彻底掌控它。”
林薇薇浑身一震,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她心中长久以来的迷雾。
江澈的兴趣被勾起了一点。
他看向苏九:“那么,这东西和我那个数字赝品又有什么关系?”
“关系重大。”苏九的眼神变得锐利,“数字演员的逻辑是什么?
是模仿,是学习,是无限趋近于100%的真实,最终达到完美的人戏合一。”
“但它永远无法理解一件事。”
“那就是‘距离感’。”
苏九说:“一个真正伟大的表演,魅力恰恰在于演员和角色之间那条若有若无的缝隙。
我们能同时看到哈姆雷特和扮演他的演员,那种灵魂交织又彼此独立的美感,是艺术的精髓。”
“而《面具》这部剧本的核心,就是要表演这种‘距离感’。
它要求演员既是角色,又是‘扮演着角色的那个人’。”
“这是一个数字AI无法理解的哲学悖论。
它的算法无法处理‘我是我,但我又不是我’的指令。
你让它100%成为角色,它可以。
但你让它在99%成为角色的同时,保留1%的‘自我’来审视角色,它的中央处理器就会过热。”
苏九总结道:“所以,这份剧本相当于是专门为数字演员量身定做的逻辑病毒。
卫晏很聪明,他偷走了故事的皮囊,却丢掉了这个故事的灵魂,所以他的《末代君主》才能拍。
而这份原稿能从底层逻辑上彻底摧毁你的‘数字孪生’。”
这一下,江澈彻底来了兴趣。
他撕开了火漆,翻开了那份尘封了二十年的手稿。
彪哥和林薇薇紧张地看着他,大气都不敢出。
江澈阅读的速度很快,他的眼神冷静得像一台扫描仪,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一个小时。
两个小时。
当窗外的阳光变为暖黄的夕阳时,江澈合上了剧本的最后一页。
“怎么样?”彪哥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旷世神作?是不是被震撼得说不出话了?”
江澈抬起头,脸上第一次露出一种近乎于困惑的表情。
“不。”他摇了摇头,给出了一个让所有人石化的评价。
“这不是剧本,这是一个逻辑陷阱。”
“什么?”林薇薇以为自己听错了。
“整个剧本讲述了一个叫‘空’的演员,一生都在追求表演的极致。
他不断戴上各种面具,扮演了国王、乞丐、罪犯、圣人,并且每一次都完美到让世人忘记了他的本名。”江澈缓缓叙述着。
“剧本的最后一幕高潮部分,是‘空’在赢得了一切荣誉之后,决定举办一场最后的告别演出。”
“演出的内容就是当着全世界的面摘下他脸上最后一张面具,向世人展示他最真实的自我。”
江澈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向苏九。
“问题来了。”
“剧本用了一整本书的篇幅来定义主角‘空’的本质,他是一个除了面具之外,一无所有的人。
他的自我早已在一次次的表演中被彻底献祭,消磨殆尽。”
“那么在最后一幕,”江澈提出了核心问题,“当他摘下面具,他要如何表演一个不存在的自我?
他要如何扮演那个一无所有的‘空’?”
他敲了敲剧本的封面。
“任何试图去‘演’的动作本身就是一种戴面具的行为。
所以,他越是努力地去表演真实,就越是证明了他的虚假。
这是一个无解的死循环。”
江澈下了最终定义:“这份剧本从戏剧结构上来说是无法被完成的。
它在终点处,给自己设置了一个逻辑上的死机指令。
任何演员,无论多伟大,演到最后一幕都必然会崩溃。”
整个房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彪哥和林薇薇听得头皮发麻,他们终于理解了这份剧本真正的恐怖之处。
苏九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释然。
“没错。”她说,“卫晏当年也看懂了这一点。
他被这个悖论吓破了胆,所以他偷走我的故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删掉了这最后一幕,把它改成了一个庸俗的大团圆结局。”
“他偷走了我的宝藏,却唯独丢掉了那把能打开宝藏的钥匙。”
苏九的目光直直看向江澈。
“我等了二十年,等的不是一个复仇的工具,而是一个能解开这个逻辑死循环的脑子。”
“现在,技术顾问先生,”她继续说,“你接到的真正委托不是去战胜一个演员。”
“而是去完成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无法被表演的表演。”
“告诉我,你要如何向世界展示一张面具之下,那张并不存在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