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的床板有些硬。
林凡睡了一夜,醒来时腰背有些酸。
他推开窗,天刚蒙蒙亮,街上的早点铺子已经升起了炊烟。
他结了账,背上那个蓝布包裹,离开了安和镇。
他没有目的地,只是顺着官道一直走。
走了十几天。
鞋底磨薄了,脚上起了几个水泡,挑破了,又结了痂。
他路过村庄,也路过荒野。
饿了就用身上剩下的铜钱换几个干硬的饼子,渴了就喝路边溪水。
他不再是那个俯瞰众生的道,风吹日晒,都会在他皮肤上留下痕迹。
这天下午,他走进了一座大城。
城墙很高,城门口排着长队,车马人流,川流不息。
城门上刻着两个字:南都。
他跟着人流进了城。
城里的街道比安和镇宽阔得多,两边是三四层高的楼阁,挂着各式各样的招牌。
叫卖声,车轮声,说话声,混在一起,灌进耳朵里。
天色忽然暗了下来。
乌云从天边涌来,很快就盖住了整片天空。
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先是几滴,然后就连成了一片雨幕。
街上的人群一下子乱了,纷纷跑到屋檐下躲雨。
林凡也被淋湿了半边身子。
他抬头看了看,旁边正好是一家茶楼。
茶楼的门敞开着,里面人声鼎沸,混着一股茶香和点心的甜味。
他抬脚走了进去。
茶楼里坐满了人,几乎没有空位。
正中央搭着一个半人高的台子,一个说书先生正讲到兴头上。
那先生一头白发,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人很瘦,但精神很好。
他手里拿着一块醒木,讲到激动处,便用力在桌上一拍。
“啪!”
“话说那创道神主,身高万丈,立于虚空之中。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口中呼出的气,便是那漫天星辰!”
台下的茶客们听得入了神,一个端着茶碗的大汉,连茶水从碗里洒出来都没发觉。
“好!”
不知谁喊了一声,满堂都跟着叫起好来。
铜钱叮叮当当地被扔上台,被一个小学徒手脚麻利地收进盘子里。
林凡找了个靠窗的角落位置坐下。
那里刚好有客人离开,桌上还留着没喝完的茶。
一个伙计拿着抹布跑过来。
“客官,您要喝点什么?咱们这雨前龙井是新到的。”
“一壶最便宜的粗茶就好。”
林凡说道。
“好嘞,再给您配一碟瓜子。”
伙计麻利地收拾好桌子,很快就端来一壶热茶。
林凡倒了一杯,茶水是浑浊的黄色,入口有些苦涩。
他喝着茶,目光落在台上的说书先生身上。
“那魔尊重楼,凶威滔天,手持一柄开天魔斧,一斧头下去,便能劈开一颗星辰!他集结了亿万魔军,要将这宇宙拖入永恒的黑暗!”
说书先生压低了声音,做出一个凶狠的表情。
“神朝联军节节败退,人族、妖族、万族修士血流成河。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创道神主出手了!”
“他只伸出了一根手指!”
先生伸出一根干瘦的食指,在空中点了点。
“就那么轻轻一点,那不可一世的魔尊重楼,连同他的开天魔斧,便化作了宇宙的尘埃!”
台下一片抽气声。
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忍不住站起来。
“先生,这……这也太夸张了。据古籍残篇记载,终末之战,神主虽胜,亦是惨胜。那一战打得天崩地裂,并非如此轻松。”
说书先生眼睛一瞪。
“你这后生懂什么!古籍那是凡人写的,能懂神主的境界?我说的,那才叫真相!”
“我这故事,可是从一个参与过终末之战的老前辈那里听来的,还能有假?”
“就是!就是!你个酸秀才,不爱听就出去!”
旁边一个胖商人挥着手,一脸不耐烦。
那书生脸涨得通红,悻悻地坐了下去。
林凡捏起一颗瓜子,用牙嗑开,把瓜子仁丢进嘴里。
他看着台上的说书先生。
看着他说话时,眉毛会不自觉地挑一下。
看着他讲到得意处,鼻翼会轻微地翕动。
看着他因为激动,脖子上浮起的青筋。
这些细微的动作,很熟悉。
林(凡)的动作停住了。
他放下了手里的茶杯。
说书先生的故事还在继续。
“神主平定了魔乱,又觉得这天道不公,万物生灵皆如蝼蚁,被那虚无缥缈的命格束缚。”
“于是,神主立于九天之上,对着那高高在上的天道,说了一句话。”
先生清了清嗓子,把声音提得很高,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
“我命由我,不由天!”
“轰!”
他手里的醒木再次重重拍下。
“自此,旧法崩塌,新道初立!万物皆可修行,众生皆有登天之机!此等功绩,万古未有!”
满堂喝彩,比刚才任何一次都要响亮。
甚至有人站起来,朝着说书先生拱手作揖。
仿佛他就是那个开创了新纪元的创道神主。
林凡的目光没有离开那张脸。
那张脸已经很苍老了,布满了皱纹,像干涸的河床。
可那眉眼的轮廓,依稀能看出曾经的模样。
丹帝。
他最小的弟子。
那个沉迷于丹道,为了传说中的一张上古丹方,毫不犹豫在他背后捅刀子的孩子。
前世,他醉心炼丹,双手不沾阳春水。
这一世,他却靠着一张嘴,在这里唾沫横飞。
林凡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先生,那后来呢?”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仰着头问。
“神主大人去哪了?”
说书先生的表情沉静下来。
他脸上的激动和张扬都退去了,换上了一种近乎虔诚的肃穆。
“后来,神主看着这个被他亲手修正的世界,他觉得,这个世界不再需要一个高高在上的神了。”
他的声音变低了,带着一丝哽咽。
“他将自己,分解了。”
“他的血肉,化作了滋养万物的灵气。”
“他的筋骨,化作了稳固天地的山脉。”
“他的神魂,化作了那条‘我命由我’的至高法则,永远守护着每一个努力向上的生灵。”
他说着,眼眶红了。
一滴浑浊的泪,从他满是皱纹的眼角滑落,掉在青布长衫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他无处不在,所以我们看不见他。”
“他化身为整个世界,来守护我们。”
台下安静了。
刚才还喧闹的茶客们,都沉默了。
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也把头埋进了她娘的怀里,肩膀一抽一抽的。
妇人抱着女儿,轻轻拍着她的背,自己的眼圈也红了。
林凡看着这一幕。
他看到那个曾经为了追求个人永生,而背叛一切的丹帝,在轮回之后,用最真挚的情感,为他编造了一个“舍身成仁”的结局。
然后,他自己还为此感动得老泪纵横。
林凡端起茶杯,将那杯已经冷掉的苦茶,一饮而尽。
他站起身,从怀里摸出一块碎银子。
这点银子,够寻常人家一个月的开销了。
他走到台前。
那个收钱的小学徒看到他,愣了一下。
林凡把银子放进他端着的盘子里。
碎银落在铜钱堆里,发出清脆的声响。
台上的说书先生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他刚擦干眼泪,看到那块银子,也是一怔,随即朝着林凡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客官赏!”
他的声音沙哑。
林凡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着那张苍老的脸。
他想,他用一辈子背叛我,又用另一辈子传颂我。
命运,真是个最好的说书人。
他转身,朝着茶楼门口走去。
满堂的唏嘘感叹,都被他留在了身后。
他推开门。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地面被冲刷得干干净净,空气里带着一股泥土的清新味道。
一道彩虹,横跨在青瓦飞檐之上,一头连着城东,一头连着城西。
林凡眯起眼睛,看了看那道彩虹。
他迈步走入雨后的阳光里。
茶楼里,说书先生缓过了情绪,清了清嗓子,又拿起醒木。
“上一回书,咱们说到神主化道,守护众生。”
“今日,咱们便开个新篇,讲一讲神主座下,那几位传说中的弟子!”
“啪!”
醒木落下,一个新的故事,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