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基石

国家发展改革委大楼第十层的办公室，窗外是北京秋日高远的蓝天。林方政放下行李，目光落在办公桌的职务牌上——地区经济司副司长。从省发改委到国家部委，这两级跳只用了四年时间，快得让他自己都有些恍惚。

办公桌上整齐摆放着三样东西：一台涉密电脑，一份《机关工作手册》，还有一本厚重的《全国区域发展总体规划》。他轻轻抚过烫金的封面，想起二十年前刚参加工作时，在岳山县旅游局那间四人宿舍里捧读《县域经济概论》的夜晚。

“林司长，我是您的秘书小李。”门口站着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举止干练，“司务会九点半开始，这是会议材料。”

第一次司务会，林方政选择坐在角落。司长介绍他时，他起身微微鞠躬，注意到几位老资历处长审视的目光。会议讨论的是长江经济带规划修编，每位处长的发言都引经据典，数据详实。

“方政同志刚从地方上来，说说你的看法？”司长突然点名。

全场目光聚焦。林方政沉吟片刻：“我补充一个细节。上周我在沿江调研时发现，个别地方为追求指标，把生态修复简单理解为种树，甚至在不适宜地区种植外来物种，反而破坏了原生生态。”

会议室静了一瞬。生态环保处处长接过话头：“林司长观察很细，这方面我们确实需要加强指导。”

散会后，一位两鬓斑白的副司长拍拍他肩膀：“年轻人敢说话是好事，不过部委有部委的规矩。”语气意味深长。

真正的考验来自他分管的第一个重大课题——革命老区振兴发展规划中期评估。处里准备的评估报告厚达两百页，数据详实，结论乐观。但林方政翻到附录的基层调研记录时，发现了一些不协调的细节。

“为什么访谈对象都是当地干部和指定群众？”他问分管处长。

“这是惯例，确保评估顺利进行。”

“明天我去一趟赣南。”林方政合上报告。

这次调研他没有通知当地，只带了一名司机。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了六小时，才到达报告里提到的“整村脱贫示范点”。眼前的景象让他心痛：新建的安置房空置率很高，扶贫车间机器锈迹斑斑，只有几个老人在晒太阳。

“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村支书实话实说，“安置点离耕地太远，扶贫车间接不到订单，大家只好又走了。”

晚上住在镇招待所，林方政彻夜难眠。他想起岳山县的教训：乡村振兴不是建房子，而是要让人们愿意留下来。

回京后，他要求重新评估。处里一片反对声：“方案是经过批准的，推翻重来得罪人太多。”“中期评估关系到年底考核...”

最激烈的反对来自一位资深处长：“林司长，您刚来可能不了解情况。这个项目是委领导亲自抓的亮点工程。”

“正因为是亮点，才更不能掺水。”林方政态度坚决。

重评工作艰难推进。有人消极应付，有人暗中设障。最困难的时候，他独自在办公室整理调研照片至深夜。照片里空置的扶贫车间，与报告上辉煌的数据形成刺眼对比。

转机出现在向委领导汇报那天。当投影仪放出那些真实画面时，会场鸦雀无声。委主要领导沉默良久，问：“你的建议是什么？”

“我建议建立规划动态调整机制，允许地方根据实际情况优化实施方案。比如那个安置点，可以改造成养老服务中心，解决留守老人问题；扶贫车间可以转型为农产品加工厂...”

这次汇报后，司里对他的态度明显转变。更重要的是，委里采纳了他的建议，启动了规划调整机制。

但更大的挑战接踵而至。在参与国家重大区域战略编制时，他发现一个尖锐问题：各区域规划存在重复建设、产业同质化现象。比如有五个省份同时把新能源汽车作为主导产业，但市场需求根本支撑不了这么多产能。

为此，他牵头起草了一份关于促进区域差异化发展的建议。文件刚征求意见，就遭到强烈反对。有地方驻京办的同志委婉提醒：“林司长，各地发展诉求都要照顾到。”

更直接的压力来自某个经济大省的分管领导：“我们不能接受被排除在重点产业布局之外。”

那段时间，林方政办公室的灯总是亮到很晚。他一遍遍核对数据，完善论证。有时累极了，就看着桌上那盆从岳山带来的杜鹃花发呆。这盆花跟着他从县到省再到部委，每次濒临枯萎时总能发出新芽。

一天深夜，司长突然来到他办公室：“听说你遇到了些困难？”

林方政苦笑：“没想到部委里的协调比地方还难。”

“因为这里的每个字都关系到国家利益。”司长意味深长地说，“但正因为难，才更需要有人坚持。”

这句话给了他力量。在后续的部际协调会上，他据理力争，用翔实的数据说明重复建设的危害。虽然得罪了不少人，但最终促成了规划的重大调整。

工作渐入佳境时，个人生活却亮起红灯。孙勤勤打来电话，语气疲惫：“女儿发烧一周了，你什么时候能回家？”

看着桌上堆积的文件，他无言以对。那天他破例准时下班，赶到医院时女儿已经睡着。孙勤勤红着眼圈：“我们支持你的事业，但这个家也需要你。”

站在病床前，看着女儿熟睡的小脸，他第一次动摇了。第二天，他甚至起草了请调报告，想回省里工作。

但就在这时，他收到了岳山县的来信。冯爷爷在信里说，县里利用生态补偿资金建起了养老中心，老人们每月能领到补贴。随信寄来的还有一包新茶，卡片上写着：“林书记，这是您当年带领我们种的茶。”

他把请调报告撕碎了。

年底工作总结会上，他分管的几项工作受到表扬。散会后，委主要领导留下他：“方政啊，组织上考虑让你兼任区域政策试点办公室主任，负责统筹重大改革试点。这个岗位责任很重，你要有思想准备。”

新的任命意味着更大的平台，也意味着更多的挑战。但此刻的林方政已经明白：无论在什么岗位，真正的基石从来不是职位高低，而是能否让政策红利真正惠及每一个普通人。

夜深了，他站在部委大楼窗前，眺望长安街上的车流。这条路的尽头，连接着千千万万个像岳山一样的县城，连接着亿万普通人的生活。

而他的使命，就是让这条路上的灯光，照亮更多需要光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