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潮头

省发改委大楼第十八层的办公室，窗户正对着穿越省城的母亲河。林方政站在窗前，看着江心的货轮拉响汽笛，缓缓驶过新旧两座大桥。三个月前，他还是岳山县的县委书记，如今已是省发改委副主任，分管地区经济和乡村振兴。

办公桌上有两盆植物：一盆是岳山县委办公室同事们送的君子兰，另一盆是他从九龙沟带来的杜鹃花。两盆花并排摆放，仿佛诉说着主人从基层到省城的轨迹。

“林主任，九点的全省区域协调发展座谈会，这是您的发言稿。”新秘书小徐恭敬地递上文件夹。与县里不同，省直机关的秘书更加职业化，但也更加保持距离。

林方政快速浏览发言稿，眉头微皱：“这段话‘充分发挥各地区比较优势’，太空了。加上具体案例，比如岳山县利用生态优势发展乡村旅游的成功经验。”

小徐略显为难：“主任，这是综合处起草的通稿，往年都是这么说的...”

“就从今年开始改。”林方政的语气不容置疑。

座谈会的气氛与县里截然不同。椭圆形会议桌旁坐着各地市分管领导和省直部门负责人，每个人的发言都严谨克制，充斥着“优化资源配置”“促进要素流动”等标准表述。

当林方政脱稿讲述岳山县如何将生态劣势转化为发展优势时，会场出现了微妙的变化。有人认真记录，有人不以为然，后排甚至传来轻声议论：“基层来的干部，就爱讲具体事例。”

中午在机关食堂，林方政独自用餐时，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同志坐到他对面：“你是岳山县来的林方政吧？上午的发言很有见地。”

老人是发改委退休的老主任，现在被返聘为顾问。他压低声音：“省直机关有省直机关的规矩。你想做事是好的，但要注意方式方法。”

下午处理的第一份文件就让林方政感到不适——某地市申报的工业园区扩建项目，规划占用基本农田五百亩。处室给出的初审意见是“原则同意”。

“基本农田是红线，怎么能原则同意？”他叫来分管处长。

处长解释：“这个市是经济重镇，用地指标确实紧张。而且...这是王副主任之前打过招呼的项目。”

王副主任王志强，发改委资深的班子成员，据说下一步可能接任主任。林方政想起上午座谈会上，正是这位王副主任对他的发言不置可否。

“重新论证，组织专家实地考察。”林方政在文件上批示，“在耕地保护这个问题上，没有例外。”

批示一出，立即在委内引起波澜。王志强亲自来到他办公室，笑容可掬：“方政同志，刚来就进入状态，很好嘛。不过那个项目是不是再考虑一下？地方经济发展也需要支持啊。”

“王主任，我正是为地方长远发展考虑。”林方政打开卫星地图，“您看，这片农田周围还有三个工业园区闲置率超过40%。为什么不能先盘活存量？”

王志强的笑容淡了些：“年轻同志有想法是好的，但也要顾全大局。”

当晚，林方政失眠了。他给孙勤勤发信息：“省里的工作比县里复杂得多。”

孙勤勤回复：“别忘了你为什么出发。记得九龙沟的杜鹃吗？石缝里也能开花。”

第二天，林方政做了个让所有人意外的决定：下乡调研。不是听汇报，而是随机选取几个项目点实地查看。

第一站就是那个引起争议的工业园区。眼前的景象让他震惊：大片标准厂房空置，只有寥寥几家企业在生产。园区负责人解释：“这是为未来招商预留的。”

更令人痛心的是拟占用的那片农田。时值秋收，金色的稻浪在阳光下翻滚。老农告诉他：“这地我们种了十几代了，出的大米香遍全省。”

调研归来，林方政撰写了一份详实的报告，用数据和图片说明：与其占用新农田，不如盘活存量园区。报告直接报送给委主要领导。

三天后，委务会上，主任破天荒地将这份报告作为第一个议题：“方政同志的调研很有价值，我们要重新审视土地利用效率问题。”

王志强的脸色很难看。散会后，他拍拍林方政的肩膀：“年轻人，有闯劲是好事。”语气却冷得像冰。

就在林方政以为首战告捷时，更严峻的考验接踵而至。

全省乡村振兴专项资金分配方案摆上桌面。按照惯例，资金主要流向几个重点示范县。林方政仔细研究数据后发现问题：这些“示范县”其实已经相对富裕，而真正需要资金的偏远县份反而所得甚少。

“我建议调整分配方案，向深度贫困地区倾斜。”他在会上提出。

会议室一片寂静。这种打破惯例的提议，在省直机关极为罕见。

“方政同志的心情可以理解。”分管财务的副主任慢条斯理地说，“但专项资金要讲究使用效益。贫困地区基础差，钱投下去可能见效慢。”

“正因为基础差，才更需要雪中送炭。”林方政展示调研照片，“大家看看这些地方，有的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不先把基础设施搞好，谈何效益？”

争论持续了两个小时。最后主任拍板：拿出一小部分资金作为试点，支持三个最困难的县。

虽然只是小胜，但打破了多年的惯例。消息传出，几个偏远县的领导亲自打来电话感谢。岳山县的新任书记说：“老书记，您到了省里还在为我们山区操心！”

然而，改革的代价很快显现。在接下来的项目评审中，林方政分管的几个重点项目接连遇到阻力。有专家质疑技术方案，有部门提出程序问题，连平时简单的会签都要拖上很久。

老主任私下提醒他：“方政，木秀于林啊。省直机关不比县里，这里讲究平衡。”

最艰难的时候，林方政独自在办公室待到深夜。他看着墙上全省地图上密密麻麻的标注，想起在岳山县时，每个标注背后都是鲜活的面孔。而现在，他面对的是冷冰冰的数据和文件。

转机来自一个偶然事件。省委主要领导到发改委调研，随机走进林方政的办公室，看到了那盆杜鹃花。

“这花长得不错，不过省城的土壤可能不太适合。”领导随口说。

“是从我工作过的山区带来的。”林方政回答，“每次看到它，就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基层的土壤。”

领导若有所思。在随后的座谈会上，他出人意料地提到了这盆杜鹃花：“我们的干部，特别是从基层上来的干部，就要像这杜鹃花一样，把根深深扎进人民群众的土壤中。”

这句话改变了林方政的处境。阻力依然存在，但更多的人开始认真思考他提出的问题。

年底的资金分配方案最终通过了改革：贫困地区的资金比例从15%提高到30%。虽然离理想目标还有差距，但已经是重大突破。

宣布结果那天，林方政接到九龙沟小张的电话：“林书记，我们的民宿被评为全省精品了！最近还有很多投资人来考察，说要复制我们的模式！”

站在省城的高楼上，看着脚下的万家灯火，林方政想起第一次站在岳山县委天台上的情景。平台变了，视野变了，但初心未改。

潮头之上，方知江海之阔。而他，才刚刚开始学习如何在这片更广阔的海洋中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