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宋成宏对自己的身份如此好奇,陈昭不再隐瞒:“将军,实不相瞒,我叫陈昭,原是庆龙县外狼头山寨的山匪。”
这个答案确实出乎宋成宏的意料。他怔了一下,随即慨然道:“山匪……老夫平生最恶劫掠百姓之徒!但如今国难当头,你敢深入虎穴,斩杀胡虏,便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过往种种,不值一提!”
“将军言重了,眼下脱身要紧。”
两人已接近城门,陈昭为防万一,迅速剥下一名刚解决的突厥兵甲胄,递到宋成宏面前。
老将军脸上立刻浮现出毫不掩饰的厌恶,仿佛接到的是什么污秽之物。
他戎马一生,与突厥血战无数,此刻却要穿上仇敌的衣甲,简直是奇耻大辱。
“将军,”陈昭声音低沉,“若您真想光复西境,让突厥血债血偿……”
“不必多言,老夫穿!”宋成宏咬牙打断,一把抓过甲胄。
他明白,这是唯一能活着走出去,带领镇西军卷土重来的机会。
为求稳妥,他更抽出短刀,狠心将颌下胡须尽数剃去,刀锋甚至在脸颊留下了一道血痕。
陈昭则迅速将那身沾满血污的奴隶布衣套回突厥兵尸体上。
随后,两人一前一后,抬着这具“奴隶”尸体,径直朝城门走去。
守门突厥兵瞥了一眼,嗤笑道:“又死一个?这些中原贱种,真是不经用!”
宋成宏身体瞬间绷紧,陈昭立即递过一个警告的眼神,随即用流利的突厥语抱怨:“谁说不是!净耽误工夫,害得我们兄弟俩连口热酒都喝不上!”
守兵摆摆手,不再盘查。
两人有惊无险地踏出城门。
将尸体抛入乱葬岗,宋成宏望着身后渐远的庆龙县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竟然……真的出来了?老夫还以为,此生便要葬送于此了!”
“不过没想到,你竟连突厥语都如此精通?”
“若要潜入敌营而不露破绽,通晓其语言是最快的途径。”陈昭答道。
“此话在理。”宋成宏点头,随即面露忧色,“只是眼下,你我该去往何处?”
他虽已脱困,却前路迷茫。
当日他为掩护主力撤离,亲率数百精兵引开突厥大军,不料中途遭遇伏击,辗转逃至庆龙县外终被俘获,与部队彻底失散。
“去阳州。”陈昭语气肯定,“此前相助我的那几位镇西军弟兄曾言,阳州尚算安稳。末将推测,我军残部应在彼处集结。”
“好!那便去阳州!”
二人正欲在乱葬岗旁的林间歇息片刻再动身,四周忽然杀出数条人影。
为首者怒喝:“突厥狗贼,纳命来!”
陈昭手已按上刀柄,宋成宏却抬手制止,沉声道:“于邵!连老夫都认不出了吗?”
那身影猛地一顿,凑近细看,声音瞬间颤抖:“将军?!真是您!”
“刮了这满脸胡子,还以为你小子认不出来了!”宋成宏朗声笑道。
“您…您真的逃出来了?”
宋成宏郑重颔首,“此番能虎口脱险,全赖这位小兄弟舍命相救。”
“是你!”于邵此刻才看清陈昭面容,一时语塞,“小兄弟,你竟……”
宋成宏目光在二人间流转:“看来无需老夫多作引见了?”
陈昭从容抱拳:“将军,当日在乱葬岗外,正是于千户赠我干粮清水,救我性命。”
于邵连忙还礼:“小兄弟言重了。身为镇西军千户,岂能对落难同胞见死不救?”
他心中震撼难言,当日随手救下的将死之人,竟成了救出主帅的关键。
“将军,于千户,此地凶险,当务之急是速回阳州。”陈昭提醒道。
于邵猛然回神:“正是!将军,将士们都在阳州盼着您回去!”
宋成宏却看向陈昭,目光灼灼:“在此之前……小兄弟,可愿入我镇西军?”
陈昭单膝跪地,抱拳应道:“将军不嫌我出身草莽,陈昭愿效死力!”
“好!过往如云烟,从此刻起,你便是我镇西军的人!”宋成宏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事不宜迟,速速启程!”
为避开突厥游骑,众人决定绕行于邵来时的隐秘山路。
这条险峻小径尚未被突厥人察觉,是通往阳州最安全的捷径。
途中,宋成宏急切询问军中现状。
虽早有心理准备,亲耳听到于邵禀报,仍觉心如刀绞。
“我军……现存将士已不足六千。加上阳州愿协同防守的府兵,总计约七千余人。”
他声音愈发低沉:“更可恨者,军中几位将领闻风而逃……如今只剩范林将军与洪尧参将苦苦支撑。幸得阳州都司深明大义,知州弃城而逃后,他仍率部助我镇西军共守城池。”
宋成宏眼中寒光骤现,指节捏得发白:“临阵脱逃者,待西境烽火平息之日,老夫必一一清算!”
陈昭心中仍有疑虑。
戍边大军,编制何止十万?
如今竟凋零至不足万人。这溃败太过彻底,太过蹊跷。
“唉!”宋成宏长叹一声,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痛楚,“突厥来袭确如雷霆,但若关隘守军能及时燃起烽火……”
他喉头滚动,不愿再回想那炼狱般的景象,“此事处处透着古怪。”
当日边关守军反应迟缓得反常。
雄关险隘,在突厥铁蹄下竟如纸糊一般。
若得半日预警,镇西军主力何至于仓促应战?
又何至于让胡马长驱直入,血洗两州十二城?
可现实是,烽火未燃,军令不通。
突厥人如入无人之境,整个边防体系在关键时刻形同虚设。
如今西境山河破碎,唯余阳州孤城仍在苦苦支撑。
“将军……您还是不愿相信那个猜测吗?”于邵低声问道,语气谨慎。
宋成宏闭上双眼,疲惫瞬间爬满了他刚毅的面庞:“非是不愿信……而是不敢相信。”
陈昭已然明了。镇西军内部必有通敌叛徒,且身居要害。
但宋成宏的情感仍在抗拒这个残酷的推断,而眼下,他们确实没有余力去追查这根毒刺。
几日后,阳州城。
于邵勒马扬鞭,朝着城头高声呼喊:“快开城门!是宋将军回来了!”
沉重的城门在绞盘转动声中缓缓开启,陈昭紧随宋成宏身侧,随着众人踏入这座西境最后的堡垒。
放眼望去,这座号称西境最后防线的雄城,如今只剩下七千余名残兵。
而在城外,是如乌云压境般的数十万突厥铁骑。
此刻若敌军来犯,这座城池必将倾覆。
所幸突厥人在连克两州十二城后暂缓了兵锋,但谁也不知道这份暂时的平静能持续多久。
突厥东征的野心昭然若揭,若是他们当真对阳州视若无睹,大军早就直指京城了。
在临时帅府中,范林与洪尧闻讯赶来。
宋成宏扶起正要行礼的二人,目光如炬:“不必多礼。朝廷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二人闻言,面露难色,一时语塞。
一旁的阳州都司夏博见状,代他们沉声开口,字句如铁:“宋将军,朝廷……至今未有只言片语。这意味着,不会有一兵一卒来援,也不会有一粒粮草补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