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岗村的土地分包到户工作,在宋彦辉的主持和老书记的鼎力支持下,紧锣密鼓却又井然有序地推进着。经过反复测算、村民讨论、抓阄分配,各家各户都拿到了属于自己承包经营的土地。
看着田埂上重新竖起的界桩,村民们脸上洋溢着前所未有的期盼和干劲,仿佛已经看到了金灿灿的丰收景象。
然而,老书记宋建军心头却始终笼罩着一层阴云。
他经历过太多政策上的风云变幻,对政策反复的担忧一直萦绕在心头。
老书记私下里找到宋彦辉,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忧虑:
“彦辉啊,这地……到底是分下去了。可我这两天,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这‘包产到户’好是好,可万一……万一上头政策有反复,来个‘秋后算账’,咱们龙岗村可就成了出头鸟,要倒大霉啊!”
宋彦辉理解老书记的顾虑,这不仅仅是他个人的担忧,也代表了村里一部分老成持重者的心态。
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三叔,您的担心有道理。我们不能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这样,我再去一趟县城,想办法探探上面的口风,最好能得到县里对咱们推行分地的事进行默许。”
老书记眼睛一亮:“对对对!你去探探风!苏县长是县里的主心骨,他要是支持,咱们心里就有底了!要是他反对……咱们也好早做打算。”
计议已定,宋彦辉再次叫上王胜利,两人又一次奔赴县城。
这一回,他们的目标不是建筑公司,而是县政府大院。
县政府大院门口有卫兵站岗,气氛肃穆。
宋彦辉整理了一下因为赶路而略显凌乱的衣襟,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向卫兵说明了来意,表示想找政策研究室或者农业办公室的同志,咨询一些关于农村政策的问题。
卫兵打量了他们一番,见两人虽然穿着朴素,但宋彦辉气质沉稳,言语清晰,不像是无理取闹的,便让他们登记后,指了农业办公室的方向。
两人刚走进大院,还没找到农业办公室的门牌,就在院子里与一个熟悉的身影不期而遇。
苏县长正夹着一个公文包,和秘书边走边交代着什么,一抬头,恰好看到了东张西望的宋彦辉和王胜利。
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饶有兴趣的笑容。
“哟?这不是龙岗村的小宋队长吗?”苏县长停下脚步,主动打了招呼,语气比上次在建筑公司时更加随意和亲切。
“怎么?今天不是来推销你们的红砖,跑到我们县政府大院来了?难道是你们的砖质量太好,想让我们县政府也采购一批盖新房?”
他半开玩笑地说道,显然对宋彦辉印象颇深。
不深不行啊,自家的闺女对眼前这个小伙子很重视啊!
宋彦辉没想到这么快就碰到了正主,而且一眼就认出自己。
他的心中先是一紧,随即迅速镇定下来,然后连忙上前,恭敬地问好:“苏县长,您好!没想到在这儿遇到您。”
他看了一眼王胜利,示意他别乱说话,然后面对苏县长的调侃,微笑着否认:“苏县长您说笑了,我们龙岗村的砖,能入县建筑公司的法眼就已经很知足了,哪敢奢望县政府。”
“哦?不是为了砖?”苏县长更好奇了,他打量着宋彦辉,“那你们这是……来找哪个部门?遇到什么困难了?”
他以为宋彦辉是来反映问题或者寻求帮助的,看在闺女的份上,只要不违反原则,他愿意酌情帮忙。
宋彦辉心思电转,知道直接抛出联产承包责任制可能会太突兀。
他斟酌着用词,语焉不详地说道:“谢谢苏县长关心,我们没什么困难。就是……村里最近在学习和研究一些新的农村政策,有些地方拿不太准,想来相关的办公室请教请教,听听上级领导的精神。”
他这话说得含糊,既点明了“政策”,又没具体说是哪一项,为自己留下了足够的余地。
果然,苏县长脸上的好奇之色更浓了。
他是什么人?
在官场沉浮多年,敏锐地察觉到宋彦辉话里有话,绝不仅仅是来请教那么简单。
一个刚刚在砖厂改革上取得显著成绩的年轻村干部,突然跑到县政府来咨询农村政策,这本身就很不寻常。
“研究政策?”苏县长重复了一句,目光如炬地看着宋彦辉,仿佛要透过他的眼睛看穿他内心的想法。
“什么政策,能让你们龙岗村这么上心,还专门跑到县里来请教?说说看。”苏县长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问道。
宋彦辉见火候差不多了,苏县长的兴趣已经被充分调动起来,而且周围没有闲杂人等,正是摊牌的好时机。
见此情形,他也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迎着苏县长的目光,不卑不亢地说道:
“苏县长,实不相瞒,我们龙岗村前段时间,经过全体社员大会讨论通过,已经参照小岗村等地的经验,开始试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也就是大家常说的‘包产到户’,把土地分包到户了。”
“什么?!”
饶是苏县长见多识广,沉稳干练,听到这个消息,也不禁浑身一震,脸上瞬间写满了震惊!
他浑身一震,双目圆睁,怔怔地看着宋彦辉,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年轻人一般。
他们县下辖的小村庄推行了“包产到户”?
这在全市乃至全省都还没有先例!
龙岗村,一个偏僻贫困的小山村,竟然如此胆大包天,不声不响地干了件大事!
此时,空气仿佛凝固住。王胜利在一旁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手心里全是汗。
苏县长盯着宋彦辉,眼神极其复杂,有震惊,有审视,甚至有一丝愠怒,但奇怪的是,并没有立刻出声呵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语气听不出喜怒,却带着沉重的压力:
“宋彦辉同志,你们龙岗村……可真是敢为人先啊!”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你知道这是什么性质的事情吗?谁给你们的胆子?”
宋彦辉心中凛然,他见苏县长面色严肃,语气却不严厉。联想到之前打听到的,苏县长本人对农村改革,调动农民积极性是比较关注和推崇的,心中稍微安定了几分。
他面色不变,腰杆挺得笔直,不卑不亢地回答道:“苏县长,我们龙岗村不敢标新立异,更不是胆大包天。我们是被穷逼的没办法,被现实逼得不得不变!”
“被现实逼的不得不变?”苏县长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语气有些怪异。
宋彦辉不以为意,而是根据自己的节奏,开始详细阐述,语气沉痛而恳切:
“苏县长,您可能不太了解我们龙岗村的具体情况。我们村,田少人多,人均不到一亩地,而且多是贫瘠的坡地。过去吃‘大锅饭’,干好干坏一个样,一个壮劳力辛辛苦苦干一天,挣的工分折合成钱,也就一毛钱!村民种田的积极性低到了谷底,出工不出力,磨洋工混日子是普遍现象!”
“因为穷,我们村的光棍汉比比皆是!别村的姑娘都不愿意嫁过来!村委能想的办法都想了,却看不到一点解决问题的希望!之前砖厂为什么倒闭?人心涣散、管理混乱是表象,根子还是因为大家都觉得干集体没奔头!”
他话锋一转,提到了报纸和精神:
“后来,我们看到了报纸上关于小岗村的报道,知道了‘包产到户’能让农民过上好日子。我们想,同样是农民,小岗村能干的,我们龙岗村为什么不能试试?我们不求大富大贵,只求能让乡亲们吃饱饭,手里能有点活钱,让村里的后生能娶上媳妇!”
最后,他汇报了现状,语气带着一丝振奋:
“地分下去之后,苏县长,您是无法想象村民的积极性有多高!天不亮就下地,以前集体干活要三催四请,现在不用人催,家家户户都把地当成了命根子,都在比着谁家的庄稼长得好!”
宋彦辉这一番话,有理有据,有血有肉,既摆出了之前龙岗村的贫困现实,又引用了报纸上对小岗村的赞许,更详细讲述了改革后带来的积极变化。
他知道空喊口号没用,只有最朴实的事实和情感才能打动人心。
苏县长静静地听着,脸上的严肃表情逐渐缓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思。
他背着手,在原地缓缓踱了几步。
宋彦辉提到的龙岗村的贫困状况,他是有所了解的。而“包产到户”能激发农民积极性,这一点,他从内部参考和南方的经验中也早已确信不疑。
他刚才的震惊,更多是来自于龙岗村行动的突然性和胆大包天。
他停下脚步,目光再次落在宋彦辉身上。
与之前不同,这一次他的目光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这个年轻人,不仅有闯劲,更有头脑,做事并非蛮干,很沉稳,对政策的敏锐把握也不像个年轻人。
“你跟我来办公室详细说说。”苏县长最终做出了决定,语气平和了许多。
他转身对秘书低声交代了几句,然后便领着宋彦辉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至于王胜利,则被秘书客气地请到了旁边的接待室等候。
来到县长办公室,里面的陈设简单而整洁。
苏县长让宋彦辉坐下,脸上的严肃的神色缓和了许多,这让宋彦辉心中大定。
接下来,苏县详细询问了龙岗村“包产到户”的具体实施方案。
宋彦辉早有准备,将村里经过反复讨论形成的方案和初步的应对措施,一五一十,清晰明了地向苏县长做了汇报。
他回答得条理清楚,考虑周全,既体现了原则性,也兼顾了灵活性。
苏县长一边听,一边微微颔首,偶尔插话追问一两个细节。
他心中越发惊讶,这个宋彦辉,不仅敢干,而且会干!
龙岗村的这套方案,虽然肯定还有需要完善的地方,但框架清晰,考虑已经相当周到,远比他预想的要成熟。
询问完毕,苏县长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陷入了沉思。
他是有抱负、想干实事的人,当然清楚省里乃至燕京方面对于农村改革、对于“包产到户”是持密切关注甚至鼓励探索态度的。
只是目前政策层面尚未完全明朗,各地大多还在观望。
现在自己管辖的县里,出现了龙岗村这样一个敢吃螃蟹的典型,这无疑是一个极好的观察样本!
如果龙岗村成功了,不仅能极大地改善当地村民的生活,也能为全县乃至更大范围的农村改革提供宝贵的实践经验,这无疑是一份亮眼的政绩。
即使过程中出现一些问题,只要控制在可控范围内,及时纠偏,也完全可以理解为改革探索中的正常代价。
风险与机遇并存,但苏县长分析后认为,机遇远大于风险。
想到这里,他心中已然有了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