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前倨后恭

看着苏县长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大厅里凝滞的空气仿佛才重新开始流动。

那位张经理落在最后，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快步走到宋彦辉和王胜利面前，脸上堆满了与之前判若两人的热情笑容。

“哎呀，宋队长，王同志，你看这事儿闹的，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张经理亲热地拍了拍宋彦辉的肩膀，低声下气道：“你们是苏县长千金的救命恩人，那就是我们全县的贵客啊！刚才在刘科长那儿……咳，误会，纯属误会！刘科长那个人，就是脾气直，对工作太负责，有时候不近人情，你们千万别往心里去！”

宋彦辉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淡淡一笑：“张经理言重了，刘科长也是职责所在，严格把关是应该的。我们理解。”

“理解就好，理解就好！”张经理连连点头，压低声音道，“您看这样，我再带你们上去一趟，跟刘科长好好聊聊。有苏县长关心，你们的砖也没问题，合作的事情，大有可为，大有可为啊！”

王胜利在一旁看着张经理这略显谄媚的嘴脸，心里又是鄙夷又是痛快，忍不住撇了撇嘴，被宋彦辉用眼神制止了。

于是，在张经理的亲自陪同下，宋彦辉和王胜利再次来到了二楼材料科。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张经理也没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里面的刘科长显然已经通过其他途径知道了楼下发生的一切，正有些坐立不安，手里拿着份文件装模作样地看着，眼神却飘忽不定。

门被推开，他一见张经理带着宋彦辉他们进来，立刻放下文件，脸上瞬间挤出一个极其不自然的笑容。

“张经理！宋队长！王同志！快请坐，快请坐！”刘科长的声音都比刚才尖细了几分。

他慌忙站起身，手忙脚乱地搬椅子，又赶紧拿起热水瓶要给两人倒水，动作慌乱得差点把暖水瓶打翻。

“老刘啊，别忙活了。”张经理摆了摆手，语气带着几分敲打的意味，“刚才我已经跟宋队长解释过了，你也是工作认真，原则性强。不过呢，具体情况要具体分析。龙岗村砖瓦厂在宋队长的带领下，看来是真的下了决心要整改，这产品质量，苏县长都亲自看过了，完全没问题！咱们做具体工作的，更要深入调研，不能拿老眼光看待问题，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张经理批评得对！是我工作方式简单粗暴了，缺乏调查研究的耐心！”刘科长点头如捣蒜，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转向宋彦辉，脸上堆满了歉意的笑容，腰都不自觉地弯了几分：

“宋队长，刚才真是对不住！我这个人就是个急脾气，说话冲，您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主要也是以前被劣质砖坑怕了，有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这前倨后恭的模样，连王胜利都看得有些目瞪口呆。

宋彦辉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保持着温和与客气：“刘科长过奖了。产品质量不过硬，说什么都是虚的。我们也是吸取了过去的惨痛教训，才下定决心要狠抓质量。”

“对对对，质量是生命线！宋队长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刘科长连忙附和，态度热情得仿佛变了个人。

“既然质量有保证，那一切都好说！我们建筑公司最近正好接了几个新项目，都需要大量优质的红砖！”

他拿出采购计划本，翻看着，一副认真负责的样子：“这样，宋队长，你们先送……嗯，先送五千块标准红砖过来，算是试用。如果使用效果良好，后续我们再加大采购量！价格嘛，就按批发价，不，就按市场价给你们算！”

刘科长一下变得很好说话，但宋彦辉知道，这突如其来的善意，完全是因为苏县长那层关系。

“感谢刘科长的信任和支持。”宋彦辉沉稳地回应，“我们一定保质保量，按时将这五千块砖送达。同时，我们也欢迎刘科长和公司的技术员随时去我们厂里监督指导。”

“好说，好说！一定去，一定去学习参观！”刘科长满口答应，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事情谈妥，签订了初步的供货意向书，宋彦辉和王胜利在刘科长点头哈腰下，离开了办公室。

走到一楼，王胜利终于忍不住啐了一口：“呸！什么玩意儿！要不是苏县长，那姓刘的能这么好说话？瞧他那副德行，恨不得趴下来给你舔鞋！”

宋彦辉目光沉静：“胜利，这个世界有时候就是这样现实。人微言轻，产品质量再好，别人也可能不屑一顾。但只要我们自身足够硬，就能抓住机会，改变命运。今天借了苏县长的势，是运气，也是契机。但我们不能永远指望运气。接下来，把这五千块砖漂漂亮亮地交付好，才是真正的硬道理。只有用持续稳定的质量，才能把今天借来的‘势’，真正变成我们龙岗村砖瓦厂的‘实’！”

王胜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他明白一点：跟着辉哥干，准没错！龙岗村的砖，终于要卖出去了！

宋彦辉和王胜利刚走出县建筑公司大门，正准备商量下一步是直接回村还是再在县城逛逛，打听一下其他潜在客户，就听到旁边传来一个清脆又带着几分羞涩的声音：

“宋……宋同志，请等一下。”

两人循声望去，见到苏朵朵正站在大楼侧面的一棵大树下。她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微微低着头，脸颊泛着淡淡的红晕，像是鼓足了勇气才喊住他们。

宋彦辉有些意外，但还是立刻露出温和的笑容，走了过去：“苏同志，是在等我们吗？”

苏朵朵抬起头，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里带着真诚的感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嗯。今天的事情，真的太感谢你……和王同志了。”

她顿了顿，略显羞涩的说：“我想……我想请你们吃个饭，表达我的谢意。”

宋彦辉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心里不由得一软，但让他一个刚认识的男同志接受姑娘家的请客，似乎不太合适。毕竟，对方刚刚可是帮了自己一个大忙。

他笑了笑，语气温和却坚定：“苏同志，你太客气了。吃饭可以，但这顿饭必须我来请。嗯，算是认识了新朋友。”

苏朵朵眨了眨眼，似乎想说什么，但看到宋彦辉眼中的坚持，便不再反对。

只是，她又想到宋彦辉从村里来的，可能并不宽裕，便体贴地说：“那……那好吧。不过不用去外面的饭店，我知道建筑公司食堂的小炒味道不错，还实惠。”

她指了指大楼后面，显然是担心宋彦辉破费。

宋彦辉心中一动，对这姑娘的善良和体贴有了更深的好感。他从善如流：“好，那就听苏同志的，去食堂。”

一旁的王胜利见状，眼珠子一转，立刻拍了下脑袋，做出夸张的表情：“哎呀，辉哥，苏同志，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点事，得先去趟供销社，你们吃，你们吃……”

说着他就要开溜。别看他是个粗线条，但也看出辉哥和这县长女儿之间气氛有点不一样，自己可不能碍事。

“回来！”宋彦辉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力道不小，“有什么事比吃饭还重要？一起去！我请客，你跑什么？”

他故意板起脸，但眼里带着笑意。他清楚，如果真让王胜利走了，这顿饭就他和苏朵朵两个人吃，在公共食堂未免太过扎眼，对姑娘家的名声也不好。

王胜利被拽得一个趔趄，苦着脸看向苏朵朵。

苏朵朵看着这两人一个要跑一个强留的滑稽模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宛如春花绽放，明艳动人。

她这一笑，原本那点尴尬气氛顿时消散无踪。

“王同志，一起吧，人多热闹。”苏朵朵笑着邀请道。

“就是，听见没？苏同志都说人多热闹了！”宋彦辉顺势把王胜利拉回来。

王胜利挠了挠头，嘿嘿傻笑两声，也就不再坚持。于是，三人一起走向建筑公司后院的职工食堂。

食堂很大，正值午饭尾声，人不多。

正如苏朵朵所说，食堂价格确实实惠，多是些家常菜，分量也实在。

宋彦辉没小气，走到小炒窗口，看了看黑板上的菜单，点了四道菜：红烧肉、葱爆羊肉、家常豆腐和醋溜白菜，两荤两素。.

他看到柜台旁摆着一箱箱的玻璃瓶汽水，又买了三瓶。

“够了够了，宋同志，点太多了吃不完的。”苏朵朵见状连忙小声劝阻。

“不多，胜利饭量大。今天高兴。”宋彦辉笑着付了钱和粮票。

三人找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王胜利起初还有些拘谨，但美食当前，尤其是那油光锃亮的红烧肉一端上来，他立刻就把那点不自在抛到脑后了，埋头苦干，吃得啧啧有声。

宋彦辉打开汽水，递给苏朵朵一瓶，又给王胜利一瓶，自己才拿起最后一瓶。冰凉的汽水在这个年代是难得的享受。

“苏同志，别客气，多吃点。”宋彦辉招呼着，自己也动起了筷子。他吃饭的姿态很斯文，与王胜利形成了鲜明对比。

“谢谢。”苏朵朵小口吃着菜，姿态优雅，显然家教很好。

她好奇地看向宋彦辉：“宋同志，听你口音就是本地人，没想到你这么年轻就当上副队长了，真厉害。”

宋彦辉咽下口中的食物，笑了笑：“没什么厉害的，就是运气好，被推荐去读了工农兵大学，毕业回来，村里正好缺人手，老书记信任，就让我试试。”

“工农兵大学生？”苏朵朵眼睛一亮，“那也是很了不起的！我也是学生，在燕京大学，读文学系，下学期就大三了。”

她主动说出了自己的情况，语气中带着一丝属于这年代大学生特有的骄傲。

燕京大学！这可是全国顶尖的学府！

而且，这姑娘还是高考恢复后的第一届大学生，未来前途不可限量啊！

宋彦辉心中赞叹，难怪这姑娘气质如此出众。他由衷地说：“燕京大学！真厉害！那可是无数学子梦寐以求的大学。学文学很好，能陶冶情操，开阔眼界。”

闻言，苏朵朵对他的好感度瞬间提升了一大截。

在这个文化水平普遍不高的年代，一个上过大学的农村基层干部，显得格外难得。

她看宋彦辉的眼神里，欣赏之意更浓了。

“宋同志你太会夸人了。”苏朵朵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嘴一笑。

两人就这样，一边吃饭，一边聊着大学里的趣事，聊着各自对未来的看法。宋彦辉虽然来自乡村，但他超越时代的见识和沉稳淡泊的谈吐，常常让苏朵朵感到惊讶和佩服，完全颠覆了她对农村干部的刻板印象。

王胜利偶尔抬起头，看看相谈甚欢的两人，又低下头继续猛吃，心里嘀咕：辉哥就是辉哥，连县长家的大学生都能聊到一块儿去！

这本事，他是学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