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龙岗村正处在盛夏,日头照在皮肤上火辣辣的疼。
宋彦辉刚刚履职,却是闲不下来。
村委会议后的几天,他带着王胜利,开始了密集的走访调研。
在他的安排下,众人兵分两路。
一方面,他让老技术员孙师傅带着一个可靠的村民,拿着村里挤出来的最后一点钱,赶紧去邻县买一小批矸子土回来,准备做烧砖试验。
另一方面,他带着王胜利亲自深入村民中间。
王胜利不解地问:“辉哥,你都当大队长了,你说一句话,大家都跟你干,还找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村夫村妇干什么?”
“我这三年都在省城上学,对村里了解不多。不知道村里人怎么想的,我又怎么能干好工作?”宋彦辉答道。
王胜利感叹道:“拥军叔都想不到这些,果然上学真有用!”
宋彦辉默然,经营一家企业,哪怕是村办企业,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否则的话,砖厂也不需要他来拯救了。
“那我们到底该找谁了解情况?村里那么多人,我们就两个人,总不能一家家询问吧?”王胜利又问。
宋彦辉笑了笑,“你跟着我就知道了。”
先找谁,后找谁,他心里早有预案。
应该说,宋彦辉走访的对象很有针对性。
他首先走访普通的村民,特别是那些家里有劳动力在砖厂干过活或者依赖砖厂补贴的家庭。
“田地叔,我是彦辉啊!”
“周婶子,还记得我吗?”
“赵大爷,我是小宋啊,我这次来呢,是想了解下情况。”
他并不摆副队长的架子,而是像拉家常一样,坐在村民家的炕头,乃至是院里的石墩上,仔细询问情况,王胜利则在一旁帮着打下手,偶尔用他的大嗓门帮腔,打消一些村民的顾虑。
大多数村民面对这个态度诚恳,毫无官架子的年轻副队长,还是愿意说些心里话。
一股股焦虑和期盼交织的情绪,透过朴实甚至有些絮叨的言语,传递到宋彦辉耳中。
“彦辉啊,不是叔泼冷水,那砖厂出的砖,俺家去年盖偏房用了,还没到冬天就裂了好几块,还不如自己脱的土坯结实哩!这哪能卖得出去?”满脸皱纹的赵大爷摇着头。
“宋副队长,厂子可千万不能倒啊!俺家小子就指着厂里那点工分补贴讨媳妇呢,这要是黄了,可咋整?”周大婶忧心忡忡地拉着宋彦辉的手。
也有人对宋彦辉抱着一线希望:“辉娃子,你是大学生,见识广,俺们信你!只要能把这砖厂弄好,让大伙儿有点盼头,俺们都支持你!”
尽管话是这么说,但那眼神深处,依旧藏着对年轻和未知的疑虑。
这些走访,让宋彦辉更真切地感受到了砖厂存亡与村民生计的紧密联系,也让他意识到了肩上担子的分量。
民意基础很重要,但真正要解决问题,还得从生产一线找根源。
“辉哥,你说砖厂都这样了,真能好起来?”走访了那么多村民,王胜利实在乐观不起来。
宋彦辉看着王胜利,笑着问:“怎么,你不信我能解决砖厂的问题?”
“那倒不会,只是我觉得太难了,短时间想要改变砖厂现状不容易。”王胜利挠挠头,苦笑着说。
于是,宋彦辉又重点找来了那些曾经在砖厂干过活的老师傅和几个比较机灵的年轻劳力,当然,也包括之前会议上明确表示过抵触情绪的大队长宋拥军,在村委那间简陋的办公室里,召开了一个小型的座谈会。
会议一开始,气氛有些沉闷。宋拥军板着脸抽烟,除孙老庚之外的其他砖厂老师傅则低着头,一副“你说啥是啥”的样子。
至于村里的年轻人,则普遍有些拘谨。
宋彦辉知道,打破僵局需要技巧。
他没有一上来就指责或者空谈大道理,而是拿出笔记本,态度谦逊地开口:“拥军叔,各位老师傅,还有几位兄弟,今天把大家请来,不是要追究谁的责任,更不是要否定大家过去的辛苦。
砖厂搞成现在这样,原因很多。
我今天,就是想当个小学生,跟大家请教一下,咱们烧一窑砖,从头到尾,具体是怎么干的?每一个环节,都有哪些讲究?哪些地方觉得特别顺,哪些地方又觉得特别别扭?大家想到啥说啥,咱们就是聊一聊。”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阵沉默,也可能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宋彦辉见状,也不急,他先从最基础的环节问起:“比如,咱们取土,一般都在村东头那个土坡吗?取土的时候,有没有啥讲究?是不是看到哪儿的土颜色顺眼就挖哪儿?”
一个年轻的烧窑工快言快语:“没啥讲究,反正那一片土都差不多,挖开表层,里面的土能用就行了。”
宋彦辉点点头,继续引导:“那和泥呢?加多少水?是和得越稀越好,还是越干越好?”
这次,一个负责制坯的老师傅开口了:“这个凭手感,天热就多加点水,天凉就少加点,泥能和成团,不沾模子就行。”
“砖坯晾晒呢?一般晒几天?怎么看就知道晒好了可以入窑了?”
“夏天快,两三天;秋天慢点,得四五天。用手掂量掂量,差不多轻了就行了。”
问题开始逐渐深入核心的烧窑环节。
“装窑的时候,砖坯怎么码放?有没有啥固定的规矩?”
负责码窑的工人挠挠头:“就……尽量码整齐呗,留点缝让火能过去。”
宋拥军这时插了一句:“这事儿说过多少次了,要码均匀,留火道!可干起活来一忙,谁还顾得上那么细!”
宋彦辉抓住话头:“拥军叔说得对,火道很重要。那烧窑的时候,怎么看火候?什么时候该加煤?加多少?”
宋拥军挠挠头,不明白宋彦辉为什么一直追问这个,他回忆了一番,接着道:“看烟囱冒的烟的颜色,还有窑眼里火的颜色。全凭经验!该加煤的时候,有时候正好赶上吃饭或者犯困,就可能加晚了。有时候觉得火不旺,怕烧不透,就多加两锹……这火候,最难把握!”
随着问答的深入,结合自己前世的见识,宋彦辉脑海中的问题清单越来越长,也越来越触目惊心。他发现的问题,远比预想的更严重:
他开始只是倾听,不时在本子上记录。随着了解的深入,他结合前世的经验,发现了越来越多触目惊心的问题:
取土随意,毫无标准。这就使得土质波动极大,全凭老师傅感觉,这是造成砖坯质量不稳的根源之一。
和泥粗糙,加水比例全凭手感,晴天雨天差异很大,泥料均匀度差。
制坯马虎,砖坯厚薄不一,密度不均。有些甚至带有明显的气孔和裂纹,这样的砖坯入窑,成品率自然低下。
码窑混乱,影响火路。装窑时砖坯码放杂乱无章,缝隙大小不一,严重阻碍窑内热气流通,导致受热不均,中间过火边上生烧。
烧窑凭感觉,燃料浪费。烧窑工看火候全凭肉眼观察和经验,对温度控制极其粗糙,经常出现该加煤时没加,不该加时猛加的情况,既浪费了宝贵的煤炭,又无法保证窑温稳定。
管理松散,责任不清。从取土到出砖,各个环节缺乏明确的责任人和验收标准,干好干坏一个样,甚至存在出工不出力的现象。
这些问题,远比单纯的土质和窑温问题更复杂,它们暴露出来的是整个生产流程的混乱、技术标准的缺失和管理制度的松散。
宋彦辉越听,心情越沉重,但也越清晰。
想要救活龙岗村砖厂,不仅仅是一个技术攻关,更是一场从管理到理念的彻底变革。
他把这些问题一一记下,心中那个整顿方案的轮廓,也变得越来越清晰和具体。
座谈会开了整整一个下午。起初是宋彦辉问,大家答。后来,随着话题深入,一些老师傅也开始主动说起工作中遇到的困惑和难题,年轻人也敢提出自己的想法了。
虽然宋拥军大多数时候还是沉默,但紧皱的眉头也稍稍舒展了一些,似乎在思考。
宋彦辉始终认真倾听,详细记录,不时追问细节。他没有轻易下结论,更没有指责任何人。
散会后,宋彦辉合上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对参与座谈的人真诚地道谢。
他知道,今天收获的这些一线信息,远比任何纸面上的计划都来得珍贵。
接下来,就是如何将这些问题和即将到来的矸子土试验相结合,拿出一套能让大多数人信服,并且具备可操作性的整顿方案了。
而这一切,都离不开眼前这些看似灰心丧气,实则渴望改变的村民们支持。
座谈会结束后,天色已经不早。
宋彦辉婉拒了王胜利一起吃饭的邀请,揣着那本写满密密麻麻笔记的本子,直接去了老书记宋建军家。
宋建军刚端起饭碗,见宋彦辉来了,连忙招呼他一起吃饭。
宋彦辉摆摆手,神色凝重地表示有重要情况汇报。
老书记见他这样,三两口扒完饭,把宋彦辉让进了里屋,关上了门。
宋彦辉打开笔记本,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回避矛盾,将自己这几天走访普通村民和召开座谈会了解到的情况,原原本本、条理清晰地向老书记做了汇报。
他先从村民的普遍情绪说起:“三叔,乡亲们对砖厂现状很不满,质量差、没销路是共识。但更关键的是,大家都担心厂子倒了,家里失去重要收入来源。可以说,救活砖厂,是人心所向,但也有很多人对我,或者说对咱们能不能干成,持怀疑态度。”
老书记点点头,吐出一口烟:“这我晓得,压力大啊。你接着说重点,生产上到底咋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