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岗村村委会办公室。
“老书记,拥军队长,福林叔,彩凤婶,”宋彦辉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自信,“各位领导的担心,我都理解。我也知道,空口无凭,大家很难相信我这么一个年轻人。”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但是,关于砖瓦厂的问题,我确实已经有了一些不成熟的想法,正好趁这个机会,向各位领导汇报一下,请大家批评指正。”
他没有急于开口说技术细节,而是先向老技术员孙老庚微微颔首,语气诚恳:
“孙师傅,您是厂里的老人,经验丰富。我昨天去看过,咱们窑口附近堆的那些废砖,断口发脆,颜色不均。我觉得主要是两个问题造成的,一是取土的黏土里含沙量偏高,碱性也大了点,土质不够‘糯’;二是咱们的砖窑,火道有堵塞,窑温不均匀,中间部分温度过高砖坯容易变形开裂,边上温度不够又烧不熟。”
孙老庚原本耷拉着的眼皮猛地抬了起来,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
他没想到这个年轻人不光看出了问题,还说得这么内行,点出来的正是他隐约觉得不对劲,却又一直没能彻底搞明白的关键。
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闷声回了句:“是这么个理儿……可这土……”
“土质问题可以解决。”宋彦辉接过话头,语气笃定,“我知道邻县有个地方产一种黏性更好的矸子土,价格不贵,我们可以按一定比例掺到咱们的土里,改善塑性。这个比例需要试验,但技术上完全可行。”
这是他前世后来才知道的信息,此刻正好派上用场。
会计宋福林扶了扶眼镜,插话道:“彦辉,买土要钱,现在厂里账上可是一分钱都没有了,还欠着信用社的贷款呢!”
“钱的问题,我有两个想法。”宋彦辉早有准备,“第一,不需要一次性买很多。我们可以先赊购一小批矸子土做试验,烧出一窑合格的砖作为样品。第二,也是更重要的一点,销路。”
他转向老书记和大队长宋拥军:“书记,拥军叔,我回来前了解到,县里明年开春有几个水利工程要上马,需要大量砖石。只要我们能在短期内拿出质量过硬的样品,我可以去跑一趟,争取拿下订单。有了订单,信用社那边看到还款希望,或许可以申请延期,甚至争取新的小额贷款用于购买原料。”
“县里的工程?你能拿到订单?”宋拥军表示怀疑,那可是需要关系和门路的。
“事在人为。我们龙岗村的砖,如果质量好,价格公道,为什么不能争一争?总比现在强,是不是?”宋彦辉没有把话说满,但自信的态度感染了部分人。
这时,宋彦辉话锋一转,抛出了一个更重磅的想法:“但是,各位叔伯,就算我们解决了砖厂眼前的技术和销路问题,我想问大家一句,光靠这一个半死不活的砖厂,能让咱们龙岗村三百多户人家都过上好日子吗?能让咱们村的孩子以后不缺衣少吃穿,能不用下地干活,安心读书吗?”
会议室顿时安静下来,连本来并不在意的宋拥军都忍不住皱紧了眉头。这个问题,揭开了众人内心最深处的忧虑。
宋彦辉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抛出“家庭联产承包”概念的时机到了。
他从随身带的帆布包里,取出了那份折叠整齐的《人民日报》,摊开在桌上,指着上面一篇文章:
“大家看看这个。这是中央的政策风向。现在全国很多地方,已经在试行一种叫‘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新办法了。简单说,就是把生产队的土地,按照人口或者劳动力,承包到每家每户。”
“哗——”此话一出,会议室里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
“承包到户?那不成了单干了?”
“这……这能行吗?不符合集体主义吧?”
保守派的宋拥军更是直接摇头:“彦辉,这太冒险了!这可是原则问题!”
宋彦辉早有预料,他不急不躁,用手指点着报纸上的字句:“拥军叔,您看,报纸上说了,这是在坚持土地公有制的前提下,改革经营管理方式,目的是‘交够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都是自己的’,充分调动社员的生产积极性。这不是单干,是责任制的一种形式。”
他环视众人,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强烈的说服力:“大家想想,现在地里干活,为什么磨洋工的多?因为干多干少一个样!如果承包到户,收成的好坏直接关系到自家碗里的饭,谁还会不出力?我敢说,只要政策到位,咱们龙岗村粮食产量第一年就能上去三成!地里需要的劳动力反而会减少,到时候,就能解放出一部分劳力,专心搞砖厂,或者发展别的副业!”
妇女主任刘彩凤若有所思:“要是真能多打粮食,社员手里宽裕了,倒是好事……”
会计宋福林则更关心实际操作:“彦辉,你说得轻巧,土地怎么分?好地坏地怎么搭配?公粮、提留怎么交?这里面麻烦事多了!”
“福林叔问到了关键。”宋彦辉看了他一眼,赞许地点点头,“这正是需要我们仔细研究、制定详细方案的地方。我们可以先选一个生产小队做试点,摸索经验。方案要交给全体社员大会讨论,大家同意了才能推行。我的想法是,砖厂是急事,要立刻动手整改。而土地承包是长远之计,是让龙岗村真正富起来的根本,我们可以并行推进,慢慢来,但方向要看准。”
他最后总结道:“所以,我的方案是短期救活砖厂,靠技术改进和开拓市场。长期致富龙岗村,靠改革土地制度,解放生产力,搞活多种经营。
这两件事,相辅相成。砖厂活了,能给村里积累资金,支持农业投入和别的项目。土地改革成功了,人心齐了,劳动力盘活了,砖厂和未来其他村办企业才能有稳固的基础。”
宋彦辉一番话,条理清晰,既有解决眼前危机的具体措施,又有带领村子长远发展的宏大构想。
虽然其中关于土地承包的部分让在座的干部们感到震惊和不安,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年轻人肚子里有货,想得很远。
老书记宋建军一直仔细听着,此刻,他看到了宋彦辉不仅有能力,更有魄力和眼光。他敲了敲桌子,一锤定音:
“都听见了吧?彦辉这不是瞎胡闹,是有章法的!技术上的事,老孙,你配合彦辉,抓紧试验新配方。销路的事,拥军,你熟悉公社那边,帮彦辉搭个桥。至于土地承包……”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这是大事,得慎重。但报纸上既然登了,说明中央有考虑。我的意见是,可以先议一议,摸个底,看看社员们的想法。具体怎么搞,下一步再详细商量。”
老书记的表态,等于是在支持宋彦辉的思路框架下,给激进的改革设想加了一个“稳步推进”的保险。既给了宋彦辉施展的空间,又安抚了其他干部的情绪。
会议结束时,虽然宋拥军、宋福林等人脸上仍有疑虑,但至少不再公开反对。
他们意识到,这个刚刚归来的大学生副队长,恐怕真要给平静的龙岗村,带来一场巨大的变革了。
宋彦辉知道,这仅仅是开始,真正的困难和阻力还在后面。但第一步,总算迈了出去。
……
村委办公室山墙上的黑板报前,围了不少村民。
新贴出的红纸公告,像一块石头投进了龙岗村这潭沉寂已久的湖水,激起了层层涟漪。
“快看!建国家的彦辉,当上副队长了!”
“啧啧,大学生就是不一样,刚回来就当了干部。”
“听说老书记让他专门管砖厂那摊子事呢,那烂摊子,能管好么?”
“彦辉那孩子打小就聪明,说不定真有办法……”
“哼,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一个学生娃,懂啥烧砖盖房?别把厂子里那点家底彻底折腾光了!”
议论声中,羡慕、认可、期待与怀疑、嫉妒、风凉话交织在一起。一个脸上长着横肉的青年,歪着嘴对旁边的人嘀咕:“我看啊,就是老书记硬捧自家子侄,弄个亲戚来顶缸,到时候厂子真黄了,也有人背锅……”
这话恰好被路过的王胜利听了个正着。他顿时火冒三丈,几步冲过去,一把揪住那青年的衣领,像拎小鸡似的把他提溜起来,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溜圆:“赵小军!你他娘的说啥屁话!辉哥是正经大学生,有文化有本事,老书记那是为全村着想!你再敢满嘴喷粪,信不信我揍得你满地找牙!”
赵小军吓得脸都白了,连连告饶:“胜利兄弟,别……别动手,我瞎说的,我嘴贱……”
周围原本看热闹的人也纷纷劝解,乡里乡亲的,骂两句可以,真打起来了怎么行。
王胜利狠狠瞪了他几眼,才骂骂咧咧地松开手:“再让我听见你胡说八道,没完!”
这事儿很快传到了宋彦辉耳朵里,不过他没有立刻发作,而是下午特意把王胜利叫到了村委会办公室。
王胜利还以为要挨批,梗着脖子,有些不服气:“辉哥,那赵小军就是欠收拾,尽说丧气话,动摇军心!”
宋彦辉看着他一副为自己打抱不平的样子,心里倒是有些暖意。
他让王胜利坐下,语气平和地说:“胜利,你的心意我明白。但是,光靠骂和拳头,解决不了问题,也堵不住所有人的嘴。”
王胜利见不是骂自己,神色平静不少,挠了挠头,闷声道:“那咋办?就由着他们胡说?”
“要想让人闭嘴,最好的办法不是堵他们的嘴,而是做出成绩来给他们看。”宋彦辉目光沉静,语气充满了自信,“当有人说你不行的时候,你要用行动证明你行,这才是对质疑声最有力的回击。”
他顿了顿,看着王胜利:“胜利,你力气大,人脉广,在年轻人里有威信,光是打架骂人屈才了。愿不愿意正儿八经跟着我干?帮我跑跑腿,了解了解情况,以后砖厂重振旗鼓,需要人的地方多着呢。”
王胜利一听,眼睛顿时亮了,当即把胸脯拍得砰砰响:“愿意,当然愿意!辉哥,你说干啥我就干啥!我王胜利以后就跟你混了!”
“好!”宋彦辉点点头,笑着道:“那现在就有任务给你。跟我一起,去村里转转,找些人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