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彦辉站在自家窄小的院子里，目光越过低矮的土坯墙，望向远处。
在亲眼目睹龙岗村的现状后，一种更为深沉的忧虑和责任感占据了心头。
砖厂的问题，在他这个拥有超前眼光的人看来，想要解决并不难。
凭借前世积累的知识和经验，改进土质配方、精准控制窑温、甚至开拓销售渠道，都有清晰的路径可循。
真正的难题，在于如何让龙岗村真正摆脱贫困。
以目前的龙岗村砖瓦厂的现状来看，即便被救活，其发展规模也早已被这个时代和龙岗村自身的条件牢牢限制住了。
他并不是在瞎想，因为如今并非自由经济时代。
龙岗村砖厂，乃至龙岗村本身，都面临着重重困境。
首先，是政策的枷锁。
须知眼下还是1980年，虽然改革的春潮已在暗流涌动，但“以粮为纲”仍是农村工作的主基调。社队企业，也就是后来的乡镇企业可以搞，但必须服务于农业，规模受到严格管控。
想要大规模扩建砖厂，占用更多耕地、吸纳更多劳动力？公社乃至县里的审批第一关就过不去。这不像几年后，政策会彻底放开，鼓励“村村点火、户户冒烟”。
其次，是人才的匮乏。
龙岗村缺少真正的专职产业工人。现在的砖厂职工，本质上还是农民，农忙时节必须扑在土地上，工厂的生产时断时续，根本无法形成稳定且专业的生产队伍。
王胜利这样精力旺盛的年轻人，已是村里难得的“闲散劳动力”。
没有一支稳定的，有一定技术素养的工人队伍，任何扩大生产的设想都是空中楼阁。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是市场的局限。
砖头这种产品，沉重且运输成本极高，销售半径有限，基本只能覆盖周边公社和县城。
而龙岗村地处偏僻，交通不便，光是把砖运出去的运费，就足以抵消本已微薄的利润。更重要的是，本地的建筑市场需求总量就那么大，几个公社的砖瓦厂都在争抢这有限的蛋糕，竞争激烈。
想要靠砖瓦厂带领全村致富，无异于杯水车薪。
“治标易，治本难。”宋彦辉喃喃自语。
救活砖厂，能解燃眉之急，让几百号人暂时有口饭吃，但这并不能改变龙岗村土地贫瘠、资源有限、发展路径单一的根本困境。
还有一个更深刻的问题萦绕在他心头，“即便救活了砖厂，龙岗村就能真正富裕起来吗？”
难！
要想真正带领乡亲们走向富裕，必须找到一个能彻底释放生产力、激发全村活力的突破口。
解决方法倒也不是没有，那就是“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
这才是解开中國农村枷锁的金钥匙！
虽然官方文件上还未正式全面推广，但他知道在小岗村等地已经悄然实践，并取得了惊人的成效。
而且，就在未来一两年内，这项伟大的改革将会以雷霆万钧之势席卷全国，彻底改变中國农村的面貌。
这种制度的优越性是显而易见的。
它打破了“大锅饭”，将土地的使用权和生产的自主权交还给了农民家庭，“交够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全是自己的”。
这一制度极大地激发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解决了集体生产模式下出工不出力的痼疾，是解放农村生产力的根本途径。农民对自己承包的土地有了预期，才会舍得投入，精耕细作，粮食产量才能大幅提高。
只有粮食产量上去了，才能解放出更多的劳动力，为砖瓦厂的扩大乃至未来其他村办企业的发展提供人力资源。
想到这里，宋彦辉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间，从帆布包里，取出一份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报纸。
这是他在省城时，千方百计才找到的一份《人民日报》，上面有一篇报道，提到了小岗村试行“包产到户”取得了良好效果的风向。
虽然语焉不详，但这对他来说，已经是足够了。
而且要不了多久，各级政府就会收到完善生产责任制的通知。
“要在龙岗村推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这个念头让他心潮澎湃。
不过他也清楚，这绝非易事。
对于习惯了集体出工、按工分分配的龙岗村村民来说，这无疑是天翻地覆的变化，是陌生的，甚至可能是可怕的。
不说村民，习惯了掌控生产队安排大权的村干部们，又会作何感想？
可以想见，其中的阻力必然是巨大的。
成功的唯一希望，在于赢得大多数村民的支持。
而要想赢得支持，他首先需要有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
就在他琢磨的时候，老书记宋建军洪亮而兴奋的声音打破了小院的宁静，
“彦辉！彦辉！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他几乎是跑着进来的，脸上洋溢着久违的红光，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也顾不上擦一把。
徐翠萍正在灶房忙活，闻声跑了出来。
宋彦辉心中已猜到了七八分，但仍平静地问道：“三叔，什么事这么高兴？”
“办成了！公社点头了！”
宋建军一把抓住宋彦辉的胳膊，激动地说：“公社领导同意，让你先代理咱们龙岗村生产大队的副队长，主要负责砖瓦厂那一摊子事！正式文件过几天就下来！”
尽管早有预料，但当这个消息被证实的那一刻，宋彦辉的心还是猛地落回了实处，一股踏实感油然而生。
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地说：“谢谢三叔！我一定不辜负您的信任，不辜负公社的期望！”
“哈哈！好小子！我就知道你能行！”宋建军大笑一声，用力拍着他的肩膀。
一旁的徐翠萍听得真切，手里的锅铲“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儿子刚回来，就要当干部了？还是副大队长？这在村里可是了不得的“大干部”了！
“宋书记……这……这是真的？我们家辉娃子……当副队长了？”徐翠萍声音颤抖，激动得手足无措，眼圈瞬间就红了。
在她朴素的认识里，这不仅是儿子有出息的表现，更是老宋家莫大的荣耀。
“那还有假！嫂翠萍，你们家彦辉是文化人，是咱村的希望！”宋建军笑着肯定道。
徐翠萍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识地在围裙上擦着手，语无伦次地说：“这……这得庆祝庆祝！老书记，不……三叔，你中午就别走了，留在我们家吃顿便饭，我这就去割点肉……”
“不了不了，翠萍，你别忙活。”宋建军连忙摆手婉拒，“我回去还有事要安排。明天一早，彦辉得准时到村委开会，我把这个任命正式宣布一下，也让他跟其他干部都见见面。”
说完，他又转向宋彦辉，语气变得严肃了些：“彦辉啊，这个担子不轻，底下可能……会有些不同的声音。你得有个准备。”
对此，宋彦辉早已预料，他坦然地点点头：“三叔，我明白。您放心，我能应付。”
“好，有你这态度我就放心了。明天一早，咱们村委见！”宋建军又叮嘱了一句，便风风火火地走了。
送走老书记，徐翠萍还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看着儿子，眼泪止不住地流，嘴里反复念叨着：“祖宗保佑，祖宗保佑啊……”
她正想再说些什么，父亲宋建国也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了。
这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皮肤被晒得黝黑，明明正值壮年，岁月的风霜却已经在他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皱纹。
看到阔别已久的儿子回来了，他脚步顿了一下，面上闪过一丝激动的神色。
可是因为拙于表达，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嗯”了一声。
但宋彦辉看得分明，父亲那常年疲惫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泛起了难以抑制的水光，声音也带着明显的颤抖。
只是父亲能忍得住，作为儿子的却忍不住。
看见他老人家的瞬间，泪水瞬间模糊了宋彦辉的眼睛。
他上前接过父亲肩上的锄头，而后抱住老父亲，哽咽道：“爹，儿子回来了！”
“回来就好。”宋建国重重地说了一句，他的眼眶也红了。
午饭时分，当徐翠萍兴奋地将宋彦辉被任命为代理副队长的消息告诉宋建国时，这个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的汉子，拿着筷子的手停顿了良久，然后只是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说了一句：“当了村里的干部了，就要给村民办实事。”
没有过多的夸赞，只有对他的谆谆教导。
宋彦辉将父亲的话听了进去，只见他郑重地点头，语气无比认真：“爹，娘，你们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哎呀，孩子好不容易回家，说这些干什么。”徐翠萍看了丈夫一眼，宠溺的看着儿子道。
这么一打岔，气氛重新变得温馨和融洽。
宋彦辉也挑着在学校里一些有趣的见闻说给二老听，引得母亲阵阵笑声，父亲紧绷的脸上也偶尔露出一丝笑意。
其乐融融的家庭氛围，让宋彦辉倍感珍惜，也更坚定了他要守护好这个家，还有带领全村致富的决心。
……
次日清晨，宋彦辉早早起床，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干部装”，精神抖擞地向村委办公室走去。
阳光刚刚洒满龙岗村坑洼不平的土路，空气中还带着清晨的凉意。
当他推开村委办公室的木门时，屋子里面已经坐了几个人。
宋彦辉进来后，清晰地感受到几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自己身上。
老书记宋建军坐在主位，朝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坐在旁边预留的一个空位上。
而其他几人，如大队长宋拥军、会计宋福林、妇女主任刘彩凤，他们的目光则复杂得多。
有审视，有怀疑，有冷漠，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
会议室里一片异样的安静，气氛也随着宋彦辉的到来，变得凝重。
宋建军清了清嗓子，开门见山：“人都到齐了，咱们开会。今天主要一件事，就是宣布公社的一项重要决定。”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鉴于咱们村砖瓦厂面临的严峻形势，以及宋彦辉同志的文化水平和解决问题的决心，经过公社研究决定，任命宋彦辉同志，为我们龙岗村生产大队的代理副大队长，主要负责砖瓦厂的整顿和恢复生产工作！大家欢迎！”
说完，宋建军带头鼓了鼓掌。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下掌声，随后会议室又陷入了令人尴尬的沉默。
感受到众人如此明显的敷衍和抵触情绪，宋建军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他语气带着不满，沉声道：“怎么？大家对公社的决定，有什么意见吗？”
会计宋福林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慢条斯理地先开了口：“老书记，看您说的，我们哪敢对公社的决定有意见？只是……宋彦辉同志还年轻，又是刚出校门，一点基层经验都没有。砖瓦厂现在就是个烂摊子，几百号人等着吃饭，责任重大啊。我们是怕他担子太重，万一……嘿嘿，也是为他好。”
这话听起来客气，实则充满了不信任。
大队长宋拥军见宋福林率先出头，闷声闷气地接话：“是啊，老书记。厂子里那些老师傅都搞不定的事，他一个学生娃，能有什么办法？别到时候问题没解决，反而激化了矛盾，那就更不好收场了。”
他的质疑更为直接，摆明了对宋彦辉不信任。
妇女主任刘彩凤也小声附和：“老书记，是不是再考虑考虑？或者让小宋先从普通干部干起，熟悉熟悉情况再说？”
显然，这些村干部对于宋彦辉这个空降的年轻副大队长，充满了抵触情绪。
这背后，有权力的微妙平衡被打破的担忧，也有对知识分子本能的疏离，更有对未知变革的恐惧。
宋彦辉静静地听着，脸上波澜不惊。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在农村，威望和信任可不是靠一纸任命就能获得的，而是要靠实打实的能力和成绩来说话。
宋建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眼看就要发作。
就在这时，宋彦辉缓缓站起身，迎着那些怀疑和审视的目光，脸上露出了一抹从容而自信的微笑。
轮到他表演的时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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