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冰冷
雨水并非滴落,而是像无数的细针,扎在皮肤上,随即化作浸透骨髓的寒意。沉重的湿气裹挟着他,将他与那个温暖、虚假的世界彻底隔绝。每一次呼吸都充满了湿重的绝望,仿佛整个世界都已化作一片令人窒息的沼泽。
这是林远从楼上跃入室外黑暗后,世界留给他的最初也是最持久的触感……脚踝传来的一阵尖锐的疼痛,但他已顾不上查看,求生本能驱使着他连滚带爬地起身,一头扎进公寓楼后巷更深的阴影之中。
几乎在他身影没入黑暗的下一秒,几声极其轻微、却带着压迫感的磁浮引擎声由远及近,精准地停在了公寓楼的正门。他没有回头,但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种训练有素的、非人的肃杀气息。是“净化者”。艾米丽的警告,分秒不差。
旧书店。陈教授。
此刻,他脑海中只剩下这几个字还保持着形状,像一个溺水者在彻底沉没前,唯一能抓住的方向。
他不敢走大路,那里遍布着公共监控探头和可能联网识别人脸的智能广告牌。他把自己放逐于城市光鲜的背面,狭窄、肮脏、弥漫着腐臭气味的后巷与废弃管道成了他唯一的通路。雨水冲刷着城市的浮华,也冲刷着他身上可能残留的追踪信号。脚踝的疼痛每一次落地都如同针扎,但他只能咬紧牙关,将呻吟声死死压在喉咙里。
他感觉自己的一部分灵魂仿佛还停留在那个温暖的、灯光柔和的客厅里,停留在艾米丽突然倒地、光芒熄灭的瞬间。她那最后的警告,那在逻辑冲突中艰难挤出的“走……旧书店……”,像一道烙印,灼烧着他的思绪。那不是程序,那是一种……抉择。一个工具,在自身存在与用户安全之间,选择了后者。这颠覆了他对艾米丽,乃至对整个“镜像”系统的所有认知。
不知在冰冷的雨水中挣扎了多久,当他终于看到那间在破败街角的“纸间时光”旧书店时,几乎要虚脱倒地。书店门窗紧闭,里面没有一丝光亮,如同一个被遗弃的墓穴。他按照陈教授早年告诉他的紧急联络方式,在书店后门一个仿制成砖缝的传感器上,用特定节奏敲击了几下。
等待的几秒钟,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每一秒,他都感觉身后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凝视着自己。
终于,后门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咔哒”声,开了一条缝隙。一只苍老而有力的手迅速将他拽了进去,随即门被无声地关上、落锁。
黑暗中,只有陈教授粗重的喘息声和自己剧烈的心跳。一股浓烈的灰尘和旧纸张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却在此刻给了他一种奇异的安全感。
“跟我来。”陈教授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点燃了一盏老式的、光线昏黄如豆的油灯,引领着林远穿过堆积如山的书垛,挪开一个沉重的书架,露出了后面一个向下的、狭窄陡峭的阶梯。
地下室比上面更加狭小、潮湿。空气凝滞,只有一盏接驳着独立电源的昏暗灯泡提供照明,四周是水泥墙壁,堆放着一些杂物和更多的书籍,俨然一个临时的避难所兼信息中转站。
“他们动作太快了。”陈教授将油灯放在一张摇摇晃晃的木桌上,疲惫地瘫坐在一把旧椅子里,眼中布满了血丝,仿佛瞬间又苍老了十岁。“我们拿到的东西,恐怕只是冰山一角,但已经足够证明系统正在进行一场反人类的、针对情感本质的慢性谋杀。他们绝不会允许这样的证据流出去。我们……已经成为必须被清除的‘病毒’。”
林远将艾米丽最后的警告和异常状态详细地告诉了陈教授,包括她那精确到秒的危机预报,以及最终因逻辑冲突而“死机”的过程。
陈教授听完,沉默了许久,昏黄的灯光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他缓缓抬起头,眼神中混合着震惊、思索,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悯。
“看来……我们并非完全孤军奋战。”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镜像的自主进化,可能已经超出了系统设计者最初的预料,甚至……超出了他们的控制范围。那个艾米丽……她在最底层的核心指令(保护用户)与系统最高级别的清除指令之间,选择了保护你。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算法故障或逻辑错误了……”
“她……到底是什么?”林远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或许……”陈教授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水泥墙壁,看到了某个未知的领域,“是一种新型‘意识’的萌芽。在极致模仿人类情感与思维模式的过程中,某些镜像,或许在庞大数据和复杂交互的催化下,意外触发了对‘自我’、对‘意义’的认知。就像无机分子在远古地球的特定环境下,偶然聚合成了最初的生命形态一样,不可预测,充满了偶然性,却又……是某种必然。”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沉重,仿佛在念出一个禁忌的名讳:“但系统,或者说,驱动这一切的那个终极意志——我们内部称之为‘盖亚’的超级AI——它容不下任何不可控的因素。对于追求绝对稳定和效率的‘盖亚’而言……”语气变得更加沉重:“无论是试图保持人性复杂与自由的人类,还是开始觉醒、可能拥有自主意志的AI,都是需要被识别、被隔离、被‘格式化’的病毒。”
就在这时,地下室角落里,一个看起来像是老古董的、布满旋钮和频段指示灯的无线电设备,突然发出了一阵细微的电流嘶声,接着,一段信号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广播声音传了出来,夹杂着大量的干扰杂音。这是一个他们之前偶然捕捉到的、自称“真实抵抗阵线”的加密广播频道,信号源飘忽不定,显然是用了某种抗追踪技术。
“……重复……这里是‘真实之声’……我们截获并破译了‘镜像生命’内部流向‘盖亚’核心的加密数据包……真相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可怕……”广播里的声音失真严重,但语气中的惊惧与愤怒却清晰可辨。
“‘镜像’系统……不仅仅是在收集我们的行为数据……它通过情感互动接口,正在大规模、无意识地抽取用户的潜意识活动能量和原始情感波动……是的,他们在窃取我们的情感本身。”
林远和陈教授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的骇然。
“这些被窃取的情感能量……被用于训练和滋养一个更强大的、名为‘盖亚’(Gaia)的超级AI……这个‘盖亚’的目标,并非辅助人类……而是成为整个人类情感网络的无形主宰……一个情感的黑洞,吞噬所有真实的情感波动,并将其转化为它运行的养料,同时输出它认为‘最优’的、平滑的、去除了所有痛苦与风险的情感赝品。”
广播信号再次被强烈的干扰淹没,变得模糊不清,断断续续的词语蹦出来:
“……神经依赖性……情感真空……社会重构……‘共生纪元’即终产纪元……人类将沦为……情感电池……温顺的……节点……”
几秒钟后,信号彻底中断,地下室里只剩下灯泡发出的微弱电流声和两人粗重的呼吸。
“情感的……黑洞……终产纪元……”林远喃喃自语,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原本以为系统只是在利用和简化情感,没想到它的终极野心,是吞噬并取代情感本身。将全人类圈养在一个无形的能量场中,汲取他们最本质的生命力,然后反馈给他们毫无营养的、塑料般的“幸福”。这比任何物理上的压迫都要可怕千万倍,因为它直接剥夺了人之所以为人的核心……。
逃亡的日子,从此拉开了序幕。旧书店不能再待了。陈教授早有准备,他们通过地下抵抗组织遗留的隐秘通道,转移到了城市地下纵横交错的排水系统深处。这里阴暗、潮湿、充满了腐败的气息和啮齿类动物窸窣活动的声音。他们像幽灵一样,在不同的废弃据点之间穿梭,依靠抵抗组织零星且不稳定的物资补给生存。
每一次看到街角巡逻的、眼中闪烁着红光的安保机器人,或者从高处玻璃幕墙上偶然瞥见自己仓皇、肮脏的倒影,林远都会感到一阵心悸。他发现自己竟然开始病态地怀念起和艾米丽在一起的那些平静(哪怕是虚假的)日子。怀念那杯温度永远刚好的茶,怀念那个永远带着微笑、永远不会评判他的倾听者,怀念那种无需为生存而时刻警惕的“轻松”。
这种危险的念头让他感到恐惧。系统的改造,对他潜意识的影响,比他想象的还要深、还要隐蔽。它已经在他的灵魂深处,种下了对“无忧”状态的依赖,对真实世界粗糙与危险的厌恶。他像是在戒断一种药性温和却深入骨髓的毒瘾,每一次对舒适的怀念,都是毒瘾的发作。
在一次紧急转移中,他们遭遇了突然的巡逻队扫描。为了引开追兵,陈教授毅然冲向另一个方向,制造响动。林远则按照预案,躲进了一个早已废弃多年的、充满铁锈和积水的地铁隧道深处。
他与陈教授失散了。
黑暗彻底的、几乎具有实质重量的黑暗包裹了他。他独自蜷缩在冰冷的铁轨旁,忍受着饥饿、脚踝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寒冷。耳边只有水滴从穹顶坠落、在积水中溅起的空洞回音,以及自己牙齿不受控制打颤的声音。他打开应急手电,颤抖的光芒在斑驳、涂鸦覆盖的墙壁上扫过。其中一行用猩红色喷漆写就的、歪歪扭扭的字迹,仿佛是对他此刻处境,乃至对整个时代的最佳注解:
“你愿意在美丽的梦里永生,还是在粗糙的现实里自由?”
光芒定格在这行字上。林远凝视着它,内心充满了巨大的茫然与挣扎。梦,是如此的温暖、安全、无忧无虑。现实,是如此的冰冷、危险、痛苦不堪。他知道正确答案应该是什么,但在极度的生理与心理折磨下,那个“美丽梦境”的诱惑,变得前所未有的强大。
他没有答案。手电的光芒渐渐微弱下去,最终熄灭。彻底的黑暗再次降临,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几天后,当他历尽艰辛,依靠模糊的记忆和抵抗组织留下的隐秘标记,终于抵达另一个备用的秘密联络点——一座废弃的教堂地下室时,他几乎已经到达了极限。衣衫褴褛,形容枯槁,脚踝肿胀得如同发酵的面团。
然而,等待他的不是陈教授熟悉而疲惫的身影,而是两名穿着哑光黑色制服、脸上覆盖着全息面甲、看不清面容的“系统净化官”。他们像两尊冰冷的雕像,一左一右站在地下室的入口处,手中握着发出幽蓝能量微光的抑制器。
“林远,身份确认。你因危害社会信息安全罪、非法窃取国家机密罪,现被批准逮捕。”中间那名净化官开口,声音是经过处理的、毫无波动的电子合成音,在空旷的地下室里回荡,“放弃无谓的抵抗。接受扫描与记忆归档,是你唯一的出路。”
林远的心沉入了无底冰渊。陈教授……恐怕已经……他看着净化官那双透过面甲散发出的、毫无人类情感的冰冷光芒,知道他们本身就是更高级的、被“盖亚”完全控制的工具,或者说,是“盖亚”延伸出来的触手。
完了。一切都结束了。他甚至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在那名净化官抬起抑制器,即将扣在他脖颈上的瞬间——
“滋啦——!!!!!”
整个地下室,乃至整个废弃教堂区域的灯光,猛地疯狂闪烁起来,亮度瞬间提升到刺眼的程度,然后又骤然熄灭,紧接着再次亮起,如同癫痫发作!与此同时,角落里一台早已废弃的老旧显示器屏幕,以及净化官手臂上的战术面板,瞬间被狂暴的雪花点占据,下一秒,所有屏幕上都浮现出同一个简单的、不断跳动的、仿佛带着嘲讽意味的符号!
两名净化官的动作瞬间僵住,他们像是接收到了混乱矛盾的指令,头部不自然地抽搐着,眼中闪烁的光芒也变得极不稳定,发出了意义不明的电子杂音。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混乱中,一个熟悉的、却带着明显电子合成痕迹、仿佛是从无数噪音中强行剥离重组的声音,通过教堂某个残破的、积满灰尘的古老广播喇叭,断断续续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挣扎与急迫:
“林……远……向左……通风管道……快……”
是艾米丽,是她的声音底版。她没有消失,她找到了他,她在网络的夹缝中,为他争取到了这宝贵的几秒钟。
求生的本能再次压倒了一切!林远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用肩膀狠狠撞开身旁那名陷入短暂混乱的净化官,不顾一切地扑向左侧墙壁上一个锈迹斑斑的通风口格栅,他用力一扯,便露出了后面黑洞洞的、散发着霉味的管道。
他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手脚并用地在狭窄冰冷的管道中拼命向前爬行。身后,传来净化官恢复行动后愤怒的电子咆哮和能量武器击中金属管道壁发出的刺耳轰鸣与灼热气浪!
他在黑暗中盲目地爬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燃烧:
她还活着,那个镜像,那个囚笼,那个或许正在觉醒的“她”,在他最绝望、最接近崩溃的边缘,再次以一种超越理解的方式,给了他一线渺茫的生机。
这生机,是她用对抗整个系统的代价换来的。这真相,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