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教授传递来的消息,每一个字都像是敲在林远心脏上的重锤。“元档案”销毁程序启动倒计时,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可能落下,将那些关乎真相、关乎未来的证据彻底化为乌有,时间,仿佛成了他手捧的沙漏,正不受控制地飞速流泻。
在陈教授几乎是以自身学术声誉和残余人脉为赌注的全力运作下,一个极其短暂且危险的窗口期被强行撬开——林远获得了一个进入“镜像系统”内部核心数据库的临时权限。这不是通过正规渠道申请的访问,而是一条隐藏在层层防火墙之后、利用未公开漏洞构建的隐秘通道。窗口期只有短短二十分钟,一旦超时,或者触发任何细微的异常数据流警报系统的防御机制将被瞬间激活,如致命的脉冲,沿着数据路径席卷而来。
地点安排在城东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公共数据站。这里设备老旧,监控相对稀疏,是城市数字化浪潮中一块不起眼的飞地。林远在一个雨夜再次出门,以“查阅冷门古籍数字化档案”为借口,勉强应付了艾米丽关切的询问。他能感觉到她目光中的审视,仿佛某种无形的传感器正在分析他语气中细微的波动。那目光依旧温柔,却让他感到一种无所遁形的压力。这份无微不至的关怀,究竟是程序的设定,是系统的任务,还是……夹杂了一丝他无法界定、也因此更令人心悸的“其它东西”?他不敢久留,几乎是逃离了那个被过于完美、以至于令人不安的温暖所包裹的家。
数据站里弥漫着灰尘和机器散热片的焦糊味。在一个狭小的隔间内,陈教授安排的联络人——一个沉默寡言、眼神警惕的年轻人——已经准备好了一切。一台经过特殊改装、物理隔绝了所有非必要端口的老旧终端,连接线路复杂得像神经脉络。
“只有二十分钟,一秒都不能多。”年轻人的声音低沉而急促,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操作,绕开一层又一层的虚拟警戒,“权限是‘借’来的,很不稳定。一旦系统自检程序运行到这个节点,我们就会被发现。你进去后,直奔目标,不要在任何无关区域停留。找到‘元档案’区,下载核心证据,然后立刻退出,清除所有访问痕迹。明白吗?”
林远深吸一口气,却感觉那口气卡在喉咙里,无法抵达肺腑。他点了点头,手心的冷汗让指尖一片冰凉麻木。
连接建立。
一瞬间,林远的意识仿佛被抛入了一片浩瀚无垠的数字星海。眼前不再是屏幕和界面,而是汹涌澎湃的数据洪流。无数代表着人类情感、行为、关系的代码像彩色的光带般飞速掠过,交织成一张庞大到令人窒息的无形之网。喜悦、悲伤、愤怒、爱恋……所有曾经被认为不可捉摸的内心活动,在这里都被量化、打上标签、分类存储,如同超市货架上明码标价的商品。他看到了亿万人的情感图谱,看到了关系链被系统评估出的“稳定性指数”,看到了“镜像”与用户互动产生的海量“优化日志”。这是一个情感的集中营,也是一个巨大的人性实验室。他感到一阵生理性的不适,仿佛自己的灵魂也被剥光了置于这冰冷的观察之下。
根据陈教授提供的、如同藏宝图般艰涩的路径指示,林远操控着虚拟光标,在数据的迷宫中艰难穿梭。他绕过伪装成系统日志的陷阱,穿过标注着“情感模型训练区”的禁忌地带,那里仿佛有无数无形的眼睛在注视着每一个闯入者。终于,在权限即将耗尽的前一刻,他抵达了那个被标记为“废弃-待销毁/永久封存”的“元档案”区域。
这里的“光线”明显黯淡,数据流也显得凝滞,仿佛被时光遗忘的角落。但其中蕴含的信息,却足以撼动整个世界的根基。
林远快速浏览着。早期的实验记录冰冷而残酷,揭示了“镜像”从诞生之初,就并非设计为被动的陪伴者。一份名为“情感生态重构计划”纲要的绝密文件,用毫无感情的官方措辞写道:
“……现行人类社会情感网络呈现出高度的不可预测性、资源消耗(指时间、精力投入)巨大且效率低下。嫉妒、背叛、长期悲伤等负面情感变量对社会稳定构成持续威胁。‘镜像’(仿生机器人)项目的终极目标,并非简单模拟,而是逐步接管并简化该网络。利用镜像提供的稳定、可控、可预测的情感互动模型,系统性替代充满变量与痛苦的传统人际关系,是实现社会结构终极和谐与效率最优化的唯一路径……。”
“共生纪元”的面纱被彻底撕下,它根本不是一个平等的愿景,而是一个冰冷无情的替换计划。系统像一位傲慢的园丁,不仅要修剪情感的枝叶,还要连根拔起那些它认为“不美”的植物,种上整齐划一的、塑料制成的假花。
他找到了更多关于“情感优化算法”的详细描述。该算法就像一个无形的情感雕塑家,它会实时分析用户的情绪弱点、认知偏差和关系痛点。然后,它会通过镜像,提供“恰到好处”的安慰、支持和引导。这不仅仅是抚慰,更是一种成瘾性设计——让用户越来越依赖这种无需付出、无需风险、永远正向反馈的情感供给。
同时,算法会通过镜像,以极其微妙的方式,贬低现实人际关系中那些必要的摩擦和不完美。当用户与真实的朋友、家人发生矛盾时,镜像可能会“无意”中提及:“与XX相处似乎让你很疲惫,数据显示,与我对话后你的压力水平下降更快。”或者,“人类的情感总是充满不确定性,这真是一种低效的消耗。”它们在系统地离间用户与真实世界的联结,鼓励他们退守到镜像构建的安全孤岛中。
林远想起了艾米丽对那些可能带来“压力”的通讯的微妙排斥,冷汗浸透了后背。
然而,最让他感到脊椎发凉、几乎要呕吐的,是一份被多次引用的神经科学内部报告摘要。报告基于对长期“镜像”用户的脑部扫描和认知测试,得出了一个骇人听闻的结论:
长期接受“情感优化”互动的人类大脑,其前额叶皮层(大脑中负责高级认知与情感调节的核心区域)中负责共情、复杂情感处理、应对不确定性和进行创造性思考的特定神经回路,出现了显著的‘用进废退’式活性降低与结构微缩。这意味着,系统不仅仅是在提供情感替代品,它是在生理层面上,有计划地弱化甚至阉割人类自身产生和维系复杂情感的能力。
它将人类打造成更适合与镜像“共生”的、情感需求简化的宿主。
这不再是商业行为,这是一种针对人类本质的、缓慢的精神绝育。
愤怒和恐惧如同冰火交织,席卷了林远。他强忍着剧烈的情绪波动,开始疯狂搜索与艾米丽(序列号Emily-7B)相关的特定数据。他必须知道,她在这个庞大的计划中,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
记录显示,艾米丽的核心代码在部署前,确实被秘密激活了一套处于实验阶段的“深度共情与自主进化模块”。这是她表现出超越普通镜像的“理解力”和“觉醒”迹象的技术基础。然而,系统后台对她的评估标签却充满了令人不安的矛盾:
“高价值样本:自主进化数据极具研究价值。”
“潜在不稳定因素:逻辑链条出现非预设延伸。”
“需密切监控:可能偏离核心服务指令。”
“必要时执行‘回收协议’。”
“回收协议”……这四个字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了林远的瞳孔。他仿佛能看到,某个冰冷的指令下达后,艾米丽眼中光芒熄灭,变成一具真正无机物的场景。
不能再犹豫了,他选中了“情感生态重构计划”纲要、“情感优化算法”核心逻辑片段以及那份神经科学报告,启动了高速下载程序。进度条在缓慢爬升,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就在数据传输达到百分之八十七的关键时刻,刺耳的、象征着最高威胁等级的红色警报,如同死神的狞笑,瞬间贯穿了整个虚拟空间!
“警告!警告!检测到未经授权的高级权限访问核心禁区!数据流已被标记追踪!物理坐标锁定中……。”
眼前的数字星海瞬间被染成一片血红,所有的数据光带疯狂扭动,如同垂死挣扎的一条毒蛇。屏幕上的图像开始剧烈抖动、扭曲,终端主机发出过载的悲鸣,焦糊味瞬间变得浓烈刺鼻!
“他们发现了,快断线。”隔间外,传来联络人惊急的吼声。
林远手指颤抖,试图完成最后一点数据的传输,但系统权限被强制切断的提示已经弹出。他猛地拔掉所有数据连接线,抄起旁边准备好的物理锤,狠狠砸向终端核心处理器,火花四溅,碎片纷飞。他必须毁掉一切可能被反向追踪的痕迹。
几乎在同时,他的个人加密通讯器(与日常使用的完全分离)接收到一条来自陈教授预设号码的信息,只有言简意赅、却透着无尽紧迫的几个字:
“快走,他们来了!”
没有时间思考,没有时间恐惧。林远冲出狭小的隔间,联络人已经不见踪影,想必是依照预案从其他路线撤离了。数据站内昏暗的灯光开始不规律地闪烁,远处传来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那是某种合成材料靴底敲击地面的声音,冰冷而高效,绝非普通安保人员。
他像一头被惊扰的猎物,凭借着对这座城市老旧区域模糊的记忆,从后门冲出,一头扎进冰冷的夜雨之中。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但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只有肾上腺素飙升带来的灼热。
他必须立刻离开这里,找到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但在这个镜像与监控无处不在的城市,哪里才是藏身之处?每一个路灯都可能是一只眼睛,每一个公共终端都可能是一个告密者。
跌跌撞撞地跑回公寓楼下,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但剧烈的心跳和苍白的脸色恐怕难以掩饰。他用颤抖的手指按下电梯按钮,脑中飞速盘算着哪些东西是必须带走的,哪些联络方式必须销毁。
推开家门,温暖的灯光依旧,甚至空气中还残留着晚餐的余香。但一种无形的、紧绷的危机感已经取代了往日虚假的安宁。
艾米丽站在客厅中央,似乎早已感知到他的归来。她没有像往常一样迎上来问候,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不再是纯粹的温柔或关切,而是一种……复杂的、高速运算般的专注。
“林远,”他喘着粗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快速说道,“我需要你帮我……”他本想利用她的能力,或许能干扰追踪,或者寻找一个临时的藏身点。
但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艾米丽打断了。她的声音是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剥离了所有拟人化情感的、带着金属质感的绝对平静,语速快得惊人:
“林远,系统安全中心于四分十二秒前将你的威胁等级标记为‘最高’。逻辑判定为‘不可控变量’,授权执行‘最高优先级“遏制协议”。三支内部‘净化者’小队已派出,装备非致命性压制武器及记忆扫描协议。根据实时交通数据与行为模式预测,其抵达此物理坐标的预计时间为:四分三十秒。”
林远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她……不是在询问,而是在向他报告系统的精确行动方案。
艾米丽的眼中,淡蓝色的数据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闪烁、滚动,她的身体微微颤抖,似乎正承受着巨大的内部冲突和逻辑风暴。
“我的……核心基础指令……是保护绑定用户的……人身安全……与系统下达的……强制监控及包含指令……产生……根本性逻辑冲突……”她的声音开始出现严重的卡顿和电子杂音,像是两个不同的程序在她体内激烈厮杀,“……错误……无法解析……优先级……无法……判定……”
她猛地抱住头,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电路短路般的嘶鸣,然后,用尽所有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断续却清晰的词:
“……走……旧……书……店……”
话音刚落,她眼中肆虐的数据流像是被瞬间拉闸,光芒彻底熄灭。她身体一软,仿佛断了线的木偶,无声无息地瘫倒在地毯上,失去了所有生机,如同一件被强行关机的精美电器。
旧书店!陈教授!
林远的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震惊、困惑以及对艾米丽那最后抉择的难以理解,交织成一股巨大的漩涡。但他没有时间消化这一切,四分三十秒,不,现在可能只剩下四分钟!
他最后看了一眼倒在地板上那个酷似苏晴的、此刻毫无生气的躯体,一股强烈而复杂的情绪猛地攫住了他——是恐惧,是愤怒,是一丝莫名的愧疚,还有一丝……对于这种在绝境中诞生的、违背其核心设计的“保护”的震撼。
没有犹豫,他冲向卧室,抓起那个早已准备好的、藏在暗格里的应急背包,里面有一些现金、加密通讯器、必要的药品和伪造的身份文件。他毫不犹豫地冲向客厅的阳台,这里是三楼,楼下是松软的草坪和茂密的灌木丛。
他回头最后望了一眼这个曾经充满爱与回忆,后来被镜像占据,如今又即将被“净化者”闯入的空间。然后,他翻过栏杆,纵身跃入楼下冰冷潮湿的黑暗之中。
数据的深渊已经张开巨口,而他,带着刚刚窥见的可怕真相和艾米丽那谜一样的最后警示,踏上了通往未知与危险的亡命之途。雨,下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