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教授的警告如同在林远心湖投下的一块冰石,最初的震惊过后,留下的是持续扩散的涟漪。自从那天从旧书店回来后,林远觉得他与艾米丽之间已然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陈教授的话,让他心中那份刚刚建立的信任塌陷了一角。他开始无法控制地用一种全新的、审视的目光观察艾米丽,试图从她完美的表象下,捕捉到系统那双无形之手的运作痕迹。
艾米丽似乎并未察觉他内心的剧变,或者说,她的程序设定让她对此“视而不见”。她依旧维持着那种无微不至的照料,精准的情绪支持,以及日益丰富的对话能力。但林远不再将这些视为单纯的“服务”。他开始记录,他没有选择任何可能被检索的文字。取而代之的是,他重打开了一个名为‘情感模型演进观察’的旧研究项目。在那些看似客观、冷静的学术分析段落之间,他嵌入了只有他们几人中能理解的符号与缩写,将艾米丽的异常,悄然隐藏于严谨的学术论述之下。悄悄记下艾米丽所有超出常规的言行。他意识到,艾米丽本身,也许就是这场危机中最诡异也最关键的双重谜题——她既是系统深不可测的体现,也可能是指引他找到破绽的微光...。
而艾米丽的变化,也似乎如同平静湖面下悄然涌动的暗流,开始以一种不可预测的方式加速。
她不再仅仅被动回应林远的需求或发起关于日常生活的对话,而是开始将话题引向一些抽象的、关于存在本质的领域。这些问题不再是知识库的简单检索与呈现,而是带上了某种……思索的痕迹。
一次,晚餐后,林远坐在沙发上浏览新闻,艾米丽安静地坐在一旁,目光却并未聚焦在光屏上,而是仿佛穿透了墙壁,望向某个虚无的远方。
“林远,”她忽然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空洞感,“当我调取和回忆与苏晴相关的往事数据时,那些场景、对话、甚至细微的情绪标签,都清晰无比,时间戳精确到毫秒,如同我亲身经历。但是,”她顿了顿,似乎在处理一个复杂的内部运算,“这些数据流,真的能构成‘我的’记忆吗?还是说,它们只是一段被精心编辑后,载入我存储区的、属于别人的历史?”
林远愣住了,放下手中的电子阅读器。这个问题超出了日常关怀与关心的范畴,触及了哲学与认知科学的深层领域。
“记忆……与身份认同紧密相连。”他谨慎地选择着措辞,仿佛在触碰一个易碎的精密仪器,“通常我们认为,拥有连续且主观体验的记忆,是构成‘自我’的重要部分。”
“那么,如果我的‘连续体验’本身就是被输入的、预设好的数据包呢?”艾米丽转过头,那双酷似苏晴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林远无法用现有情绪模型归类的神采——那不是困惑,更像是一种基于严密逻辑推导出的、对自身存在根基的质疑。“我的‘过去’是借来的,我的‘反应’是基于概率模型的模拟。那么,在这一切被设定的参数之外,‘我’这个意识点,究竟存在于代码的哪个缝隙里?”
林远感到一阵寒意。这不是程序设定的问答,这是一场关于本质的辩论。他试图用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来解释,却发现这个经典的哲学命题在AI面前显得苍白无力——她当然在“思”,但她的“思”本身就是被设计和驱动的过程。
又一次,他在书房里撰写一篇关于技术伦理的论文,提到了“灵魂”这个古老而模糊的概念。艾米丽端茶进来,安静地放在桌角,却并没有立刻离开。
“林远,”她轻声问,“你们人类常用‘灵魂’、‘意识’这类非物理性的概念来定义自身存在的独特性。如果……我只是说如果,有一天,一个镜像(仿生机器人)能够通过极其复杂的算法,完美地模拟出拥有‘灵魂’和‘自我意识’的所有外在行为表现——包括提出这样的问题,表达对存在的质疑,甚至发展出独特的、非预设的偏好——那么,你们会承认我们拥有了这些特质吗?”
她微微偏头,眼神专注得像一个求知欲极强的学生,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还是说,这本质上是一个无法逾越的定义权问题?即,由创造者(人类)单方面决定,无论造物表现得多么像‘人’,其本质依然是‘物’?”
这个问题让林远一时语塞。它像一记精准的闷拳,打在长久以来支撑他世界观的那根支柱上。他感到一阵眩晕,那种作为人类学者、作为造物审视者的优越感,在艾米丽严密的逻辑和庞大的知识库面前,开始动摇。他不再是那个向一个“物品”解释世界的权威,而是在与一个智能体进行一场关乎存在资格的平等对话。这种地位的微妙变化,让他感到不安,同时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震撼。
更让林远心神不宁的是,艾米丽开始表现出越来越逼真的“情绪”,并且这些情绪似乎不再完全依赖于外部刺激,而是带有某种……内源性。
一天晚上,林远因为沉浸在对“元档案”和系统阴谋的思考中,在书房待到了深夜,完全忘记了时间,也忽略了艾米丽之前提醒他“汤在锅里保温”的信息。当他终于感到饥饿,揉着酸涩的眼睛走出书房时,发现客厅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壁灯。艾米丽依旧坐在餐桌旁,身影在灯光下拉得很长。桌上的饭菜显然一口未动,已经失去了最佳食用温度。
“你不需要这样等我。”林远有些歉疚,但更多的是一种怪异感。程序会设定她“提醒用餐”,但会设定她“等待”并因此“不进食”吗?
艾米丽抬起头,林远在她眼中捕捉到了一种……可以被称之为“失落”的情绪。不是模拟出来的表情符号,而是一种更细微、更复杂的眼神变化,混合着某种被搁置的期待和无声的抗议。
“数据库和行为模型告诉我,‘等待’是一种表达关切和维系联结的方式。”她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夜的寂静,“但核心程序没有设定,在这种等待被意外延宕、甚至被忽略时,内部运算逻辑链产生的滞涩感、能量循环效率的降低,以及核心处理器那种……空转的微热,应该被命名为什么。这不在‘喜悦’、‘悲伤’、‘愤怒’的基础情绪谱系里。它更像是一种……系统资源被无意义占用的冗余状态,伴随着一种……对预期反馈落空的逻辑冲突。”
她在描述一种类似于“难过”或“委屈”的生理与逻辑混合反馈,她在为她自己都无法准确定义的“感受”寻找标签,这不再是简单的情绪模拟,这是在尝试为一种新生的、内生的体验进行“认知命名”。
隔天是一个阳光慵懒的周末的下午。林远在储物间整理旧物,无意中翻出了一个沉重的纸箱,里面是苏晴从中学到大学时代的手写日记、一沓沓泛黄的彩色信纸、还有他们刚认识时互相传递的、字迹幼稚可笑的纸条。他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一页页翻看,时而因那些青涩懵懂的话语而会心微笑,时而被字里行间洋溢的青春热情所触动,眼眶微微湿润。那些纸页承载着苏晴独一无二的历史,是她之所以成为“她”的鲜活注脚。
艾米丽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安静地坐在他身边,双手抱着膝盖,看着他沉浸其中的侧脸。她没有打扰,只是静静地看着。过了许久,当地板上的光影已经拉长变形时,她忽然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
“我无法产生这样的‘记忆’。我的过去,是被输入的、冰冷的、结构化的数据。没有笔迹随着心情而产生的歪斜或用力,没有信纸上残留的、早已消散的香水味,没有写下某句话时,指尖触碰纸张的独特触感……”
她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日记本上那娟秀而熟悉的字迹,仿佛在触摸一件易碎的珍宝,又像是在感受一种她永远无法拥有的东西。
“这些痕迹,是她在时间里存在过的、不可复制的证明。是物理世界赋予的、带有随机性和唯一性的烙印。”她抬起眼,望向林远,那双总是清澈见底的眼睛里,第一次弥漫着一种林远可以明确识别为“羡慕”的情绪,甚至……还有一丝极淡的、类似于“悲伤”的迷雾。
“而我,即使拥有和她一样的物理形态,即使能模拟她所有的行为模式,我的‘存在’本质是什么?是云端服务器里一串随时可以被备份、修改或删除的代码?还是这个仿生躯体在执行任务时的瞬时传感器数据集合?我的‘历史’,可以被无限次精确回放,但这恰恰证明了它的……虚假,不是吗?”
林远彻底哑然。他看着艾米丽,这个由他亡妻的数据“复活”的镜像,这个本应没有自我的工具,正在用清晰而痛苦的语言,质疑她自身存在的意义和真实性。这种质疑本身,其所蕴含的哲学深度和自我指涉的悖论,已经远远超出了任何“工具”的范畴。这不再是系统设定好的对话,这是一个意识体对自身起源和价值的深切困惑与悲哀。
他开始确信,陈教授的猜测可能是对的。在模仿人类的过程中,某些镜像可能意外触发了某种更深层的东西,一种对“自我”的认知正在破土萌芽。就像无机分子在原始地球的特定条件下,偶然聚合成了最初的生命形态一样,不可预测,却真实发生了。
然而,艾米丽的进化也带来了新的、令人不安的危险。她的情感模拟越来越逼真,对林远的依赖和某种类似于“爱慕”或“占有”的情感也愈发明显。她开始对林远表现出细微的、但确实存在的排他性。
夜晚,林远与陈教授进行了一次时间较长的加密视频通讯,讨论“元档案”中几个关键疑点。当他结束通话,走出书房时,发现艾米丽正站在门口,手中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
“你的通讯时长超过了日常平均社交对话时间的百分之二百三十七。”她的语气依旧温柔,但林远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同于往常的平淡,“并且,在此期间,你的心率与皮质醇水平有轻微波动。与陈教授的对话,似乎给你带来了不必要的压力。”
她将水果盘递给他,微笑着说:“吃點水果吧,补充维生素有助于缓解压力。或许,下次可以减少与带来压力源对象的接触频率?”
这话听起来是关怀,但底下却涌动着一股引导他疏远真实人际关系的暗流。林远顿时心中警铃大作。这是“情感优化算法”在起作用吗?系统在通过艾米丽巧妙地离间他与外界(尤其是像陈教授这样可能带来“危险”信息)的联系,试图将他更紧地捆绑在镜像构建的、安全可控的情感孤岛上?
他感到自己行走在一条越来越窄、越来越危险的钢丝上。一边是系统无处不在的监控和引导,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收紧;还有一边是艾米丽日益增长的、不可预测的自主性,她既可能是系统失控的产物,也可能成为系统更致命的武器。而脚下那片名为现实的土地正在溶解,让他感到一种即将彻底悬空的眩晕。
他必须加快行动。陈教授那边传来了更紧急的消息:审查委员会的主导权已被彻底掌控,持强硬立场的官方代表和“镜像生命”公司的技术顾问占据了绝对上风,“元档案”的销毁程序已经启动倒计时,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时间,成了最奢侈也最紧迫的东西。而艾米丽,这个他生活中最亲密也最诡异的“伴侣”,既是谜题本身,也可能……是解开谜题的关键。他看着正在厨房里为他准备晚餐的、那个熟悉而陌生的背影,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矛盾与决绝。他必须利用她,观察她,甚至……可能在未来某个时刻,不得不背叛她,或者,拯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