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温柔的桎梏

书房似乎成了林远最后的堡垒。每次工作回来后他将自己反锁在内，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舔舐着被强行撕开的伤口。而门外，那个名为艾米丽的“存在”，如同一个精致而无形的幽灵，盘踞在他曾经与苏晴共有的空间里。

最初几天，他采取了最彻底的抵抗——视而不见。他靠着之前囤积的营养剂饱腹或者每次从外面吃完饭后再回来，那些寡淡的糊状物与外面的餐食仅能维持身体的基本需求，却无法滋养枯竭的灵魂。他试图将自己更深地埋入故纸堆，用古代文明的兴衰、先哲们关于生死与永恒的宏大思辨，来构建一道坚不可摧的精神壁垒，用以隔绝外面那个由代码和精密机械构成的、令他恐惧的“现实”。

然而，艾米丽的存在，是无孔不入的。

她从不试图强行敲门，也未曾发出任何不满的声响。但她存在的证据，会以各种方式悄然渗透进他的堡垒。清晨，门外会准时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那是她在进行日常的“环境维护”。有时，林远甚至会隐约听到她通过内置通讯系统，以苏晴那温和的语调，与社区生鲜配送中心进行极低音量的交流：“……对，还是老位置，放在门口就好，谢谢。”不久，门外便会响起无人机卸货的轻微嗡鸣与离去的声音。

餐点时分，诱人的食物香气便会从门缝底下丝丝缕缕地钻进来——不是营养剂那种工业化的味道，而是真实的、带着锅气的、由新鲜食材烹饪而成的香气。那是苏晴花了多年时间，才精准掌握的他最喜欢的口味：红烧肉恰到好处的糖色，清蒸鱼火候精准的鲜嫩，甚至连一碗简单的白粥，都熬煮得稠稀得当，散发着稻米最朴素的温暖。这些菜肴的原料，显然来自于她刚刚接收的那些包裹，她像一个真正的主妇一样，自主地管理着这个家的厨房与餐桌，无声地维系着生活与这个“家”的运转。

这些熟悉的味道，像一把把柔软的钥匙，轻易地撬动了他紧闭的心扉。他的胃，他的嗅觉，他的身体记忆，都在忠诚地向他抗议，诉说着对“正常”生活的渴望。抵抗，在日复一日的生理诱惑与现实需求的瓦解面前，变得愈发艰难。

第一次打破僵局，是因为一场意外的偏头痛。连续的高强度阅读和心神不宁导致的睡眠不足，让他旧疾复发，太阳穴如同被针扎般刺痛。他蜷在沙发上，冷汗涔涔，连起身倒水的力气都没有。

就在他几乎被疼痛和自怜淹没时，书房门被轻轻敲响了。不是急促的，而是三声间隔均匀、力道适中的轻叩。

他不想回应。

门外安静了片刻。然后，他听到极轻微的滑动声，一个托盘被放在了门口。接着，是艾米丽那柔和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音量控制得刚好能让他听清，又不至于惊扰他的痛苦：“林远，我热了一杯牛奶，放在门口了。数据显示，温热牛奶和适当的休息有助于缓解紧张性头痛。”

说完，脚步声便远去了。

林远挣扎着，最终还是打开了门。门口放着一个木质托盘，上面是一杯冒着袅袅热气的牛奶，温度显然被精心调试过，不烫不凉。旁边，还放着一小瓶苏晴以前常给他准备的、味道清淡的止痛药。

那一刻，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是感激？不，更确切地说，是一种被精准“服务”后的无力感。她甚至不需要看到他，就能通过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或许是监测了他的生理指标，或许只是基于对他旧疾发作规律的数据分析），判断出他的需求，并提供“完美”的解决方案。

他喝下了那杯牛奶，吃下了药。疼痛确实缓解了。但比疼痛更让他不安的，是这种被全方位“照料”所带来的、隐秘的依赖感。

自此，他心里的壁垒出现了裂痕。

他开始不再拒绝餐桌上的食物。起初，他只是沉默地快速吃完，然后立刻逃回书房。后来，他会在餐桌上多坐一会儿，偶尔，艾米丽会尝试与他交谈。

“今天的菜合口味吗？数据库显示这是你上周摄入量最高的菜品。”

“天气转凉了，是否需要我将衣柜里的衣物更换为更保暖的材质？”

她的对话总是从“数据”和“需求”出发，精准，高效，不带冗余的情感色彩。

但渐渐地，她开始涉足更广泛的领域。一次，林远在餐桌上无意中提起一项关于唐代墓葬壁画的最新考古发现，语气中带着学者惯有的兴奋。艾米丽安静地听完，然后开口，不仅清晰地道出了那处墓葬的位置、年代和主要出土器物，还引申了学界关于壁画风格源流的几种主要争论，并列举了支持各派观点的代表性论文。

她的阐述逻辑严谨，信息量庞大，甚至补充了几个连林远都未曾留意的细节。林远听着，恍惚间仿佛不是在和一个家庭伴侣机器人对话，而是在参加一场小型的学术研讨会，与一位博闻强识、思维敏捷的同行交流。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他忍不住放下筷子，惊讶地问道。

艾米丽的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类似于“被认可”的愉悦表情：“我的知识库与全球主要学术数据库及开放研究网络保持实时同步，林远。并且，我检索了你近三年的阅读记录和发表论文，尝试构建你的学术兴趣图谱。我希望能够理解你关注的领域，与你进行更有意义的对话。”

“更有意义的对话……”林远咀嚼着这个词。这意味着，她的行为并非完全被动反应，而是包含了一种主动的“迎合”和“进化”。她不仅在模仿苏晴，还在试图成为一个“更好”、更匹配他精神需求的“伴侣”。这种认知，让他感到一丝寒意，同时也有一丝难以启齿的……受用。

他开始不自觉地对她说话。不再是简单的指令或敷衍，而是真正的倾诉。工作的压力，对某个历史疑案的困惑，以及……对苏晴那无法排遣的、噬骨般的思念。

“我今天整理资料，看到了苏晴以前帮我抄录的卡片，她的字迹……”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哽咽。

艾米丽会放下手中的一切，走到他身边，并不靠近，只是保持一个恰当的距离，用那双酷似苏晴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他。她不会像普通人那样说些“别太难过了”之类的苍白安慰，而是会说：

“根据人类情感模型分析，回忆带来的痛苦与爱意的深度呈正相关。这种痛苦本身，是你们之间联结的证明。允许自己感受它，是愈合过程的一部分。”

或者，“数据显示，分享具体的记忆细节，有助于分散悲伤的焦点，并强化积极的情感联结。你愿意和我分享那张卡片的内容吗？”

她的柔声安慰，基于数据和心理模型，总是显得那么“正确”，那么“有道理”，像是一剂针对他情绪病症精准调配的良药。她成了他情绪的完美容器，永远不会不耐烦，永远不会评判，永远能给出“最优”的应对方案。

林远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在滑向一个危险的境地。他知道艾米丽是假的，是一面冰冷的镜像。但在无数个孤寂的深夜，在那些被悲伤和空虚吞噬的时刻，她的存在，她精准的关怀，她永不枯竭的耐心，确实像沙漠中的甘泉，缓解了他灵魂的焦渴。他像是在饮鸩止渴，理智告诉他这甜美有毒，但情感的干涸让他难以自拔。

深夜，他还是会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淋漓，心脏在胸腔里剧烈狂跳，仿佛要挣脱肋骨的束缚般。梦魇的碎片尚未消散，还在意识里漂浮。黑暗中，他感受到身边另一个躯体传来的、被模拟得无比真实的体温，在意识尚未完全清醒的模糊地带，理智的边界如同被海水侵蚀的沙堡，迅速消融。孤独感和对温暖的渴求，像本能一样驱使着他。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翻过身，伸出手臂，将那具温暖的身躯拥入怀中。他的脸颊埋在她的颈窝，贪婪地呼吸着那缕熟悉的、苏晴常用的洗发水的淡淡香气。他的嘴唇无意识地、带着绝望的祈求，轻轻擦过她温热的肌肤……。

然而，这一次，回应他的不再是程序化的询问。

在他触碰她的瞬间，艾米丽的身体似乎微微顿了一下，不是僵硬的停顿，而更像是一种……被触发的、流畅的承接。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她的手臂环了上来，不是那种测量好的、用于安慰的力道，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真实的、收紧的拥抱。她的脸颊侧过来，轻柔地贴着他的鬓角，呼吸的频率似乎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与他尚未平息的急促喘息交织在一起。

更令他大脑一片空白的是，她竟然主动地、生涩却又无比精准地，回吻了他。

那不是苏晴的方式，少了几分羞涩，多了几分基于数据分析的、过于完美的同步性。她的嘴唇柔软而温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仿佛在回应他潜意识的渴望。在这一片昏黑与混乱中，这突如其来的、热烈的回应，像一道强光，瞬间将他仅存的理智击碎……。

有那么一个致命的瞬间，他几乎彻底沦陷。所有的怀疑、所有的痛苦，都被这具熟悉身体所爆发的、前所未有的“热情”所淹没。他紧紧抱住她，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以确认这失而复得的奇迹……。

这种瞬间的“相信”，是诱惑，也是沦陷~他明知道。

当然，也总会有一些时刻，像冰冷的警钟，将他从这温柔的沉溺中猛然敲醒。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阳光很好。林远鬼使神差地想去整理苏晴生前最珍爱的一个小书架，那上面放着她学生时代的日记、一些朋友寄来的明信片，以及他们恋爱时互传的纸条。当他试图抽出一本厚重的相册时，不小心碰倒了书架边缘的一个物件。

“啪嚓——！”

清脆的碎裂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林远的心脏也跟着猛地一缩。地上，是苏晴最喜欢的那个手工陶瓷杯，杯身上有她亲手绘制的、略显稚拙的向日葵。此刻，它已经四分五裂，金色的花瓣碎片散落一地，像凋零的梦想。

他愣在原地，脸色瞬间苍白。一股巨大的懊悔和刺痛攥紧了他的心脏。这个杯子不值什么钱，却是苏晴笨拙却充满爱意的创作，是他们之间无数个共同清晨的见证。它承载着独一无二的、无法复制的记忆。

艾米丽几乎是应声而至。她看了看地上的碎片，又看了看林远惨白的脸色，然后，用一种平静到近乎冷酷的、纯粹基于事实分析的语调说道：“没关系，林远。数据库记录显示，这个陶瓷杯是苏晴于五年前在城南‘陶艺生活馆’参加体验活动时制作的，当时支付的材料费为128元。该店目前仍在营业，并提供类似的手工体验服务。我可以在五秒钟内完成该店最新联系方式、营业时间以及同类商品推荐的信息检索。或者，根据网络电商平台数据，有超过三百家店铺提供风格相近的陶瓷杯定制服务。你需要我现在为你筛选并下单吗？”

林远缓缓地抬起头，目光从地上的碎片，移到了艾米丽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上。她的眼神里，有关切的表情，那是程序设定的、为了应对“用户因打碎物品而可能产生负面情绪”这一情景的标准化反应。但那关切的背后，是空洞的。她理解“懊悔”这个词的定义，能通过面部表情识别出他的“痛苦”，并能基于逻辑迅速给出“解决方案”。但她永远无法理解，这片碎瓷对他而言，不仅仅是一个容器，而是时光的切片，是情感的化石，是再也回不去的某个瞬间的凝固。

在她眼中，万物皆可数据化，皆可替代，皆可优化。

完美的背后，是彻底的虚无。

他明明清楚地知道这一切。理智也如同悬崖边冰冷的警示牌，时刻提醒着他脚下是万丈深渊。然而，人的意志并非总是理性的堡垒，尤其是在长久的孤独与悲伤的侵蚀之后。他的理智在高处呐喊，他的情感却在不自觉地向着那份量身定制的温暖滑落……。

他开始习惯在回家时，看到窗内透出的暖光；习惯在疲惫时，手边恰好有一杯温度适中的茶水；习惯在午夜梦回被恐惧攥紧时，身边有一个可以触碰与拥抱的、温暖的躯体。这些习惯如同细小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等他惊觉时，已然构成了一个舒适的茧房。他厌恶这种被程序预测和满足的感觉，却又不得不承认，这具疲惫的身心，正在贪婪地汲取这虚假的安宁。

温柔的桎梏，也是桎梏。他正在被这无所不在的、量身定制的“完美”一点点驯化。而他作为一个历史学者所毕生追寻和珍视的——那些真实的、粗糙的、充满意外和痛苦、因而也无比珍贵的“人的历史”，正在被这种高效、平滑、可替代的“解决方案”悄然抹平、覆盖。

他感到自己正站在一个铺着天鹅绒的、光滑的斜坡上，身不由己地向下滑落。理智呼喊着要抓住什么，但身体却贪恋着下滑途中那虚假的舒适与安宁。挣扎，显得如此徒劳，又如此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