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功堂,静室。
檀香的烟气笔直升起,刺向屋顶的横梁。
赵拓跪在蒲团上,脊背挺得笔直。
他的目光钉在身前那枚玉简上。
压抑了三年的恨意与屈辱,在此刻凝结成冰冷的杀意,让静室的温度都无声地降了几分。
他的师尊,传功长老孙德,并未看他。
老者的目光落在窗外那棵枯荣不定的古松上,手指在扶手上无意识地轻敲,发出沉闷的单调声响,一声,又一声,敲在赵拓的心上。
“师尊,证据确凿。”
赵拓的声音嘶哑。
“张胜此獠,毁我道途,辱我师门,若不严惩,天理何在!”
孙德的敲击声,停了。
他缓缓收回目光,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落在自己弟子身上。
“然后呢?”
“你待如何?提剑去执法堂,将这玉简拍在刘苍的桌上,让他为你主持公道?”
赵拓的呼吸一滞。
孙德摇了摇头,语气平淡。
“刘苍是执法长老,张胜,是他的人。”
“你将证据给他,他有一百种方法,可以将这份来路不明的‘旁证’,变成你蓄意构陷的‘诬告’。”
“届时,你不仅报不了仇,反而会罪加一等,神仙难救。”
彻骨的冰冷,顺着赵拓的脊椎急速攀升,冻结了他刚刚燃起的希望。
他以为的终点,原来只是另一重深渊的入口。
孙德看着弟子眼中汹涌的火焰迅速黯淡,化为死灰,这才慢条斯理地站起身。
他走到书案前,取出一枚新的空白玉简,手法娴熟。
“直接的冲突,是莽夫的最后手段。”
“真正的猎人,从不亲自与野兽搏杀。”
“他只会将一枚最鲜美,也最致命的诱饵,悄悄放到另一头更饥饿、更强大的猛兽面前。”
他将那份日志的内容,连同赵拓当年的完整案卷,一字不差地拓印进新的玉简。
所有能追溯到传功堂的痕迹,被他信手抹去。
“拿着它。”
孙德将玉简抛给赵拓。
“送到‘闻风阁’,他们知道该怎么把这份‘礼物’,送到它该去的地方。”
闻风阁。
青云宗内一个介于黑白之间的灰色地带,只要灵石足够,他们能将任何东西,不留痕迹地送到宗门内任何一个人的手中。
赵拓接过玉简,看着师尊脸上那抹意味深长的神情,心中剧震。
他明白了。
师尊要的,从来不只是为他讨还一个公道。
他要的,是借他这桩尘封的冤案,向那位执掌刑罚的死对头,递过去一把刀。
一把让对方不得不接,也不得不用来捅自己人的刀。
***
执法堂。
空气里弥漫着铁器、符墨和淡淡陈年血腥混合的味道,冷硬得能刮伤人的肺。
执法长老刘苍,正闭目审阅着一份卷宗。
他面容瘦削,法令纹深邃如刀刻,整个人就锋芒内敛,不怒自威。
一名弟子悄无声息地走入,将一枚用普通禁制封印的玉简,恭敬地放在他的案头。
“长老,闻风阁送来的,无主信件。”
刘苍眼皮都未抬。
“烧了。”
那弟子身形一僵,迟疑道。
“长老,闻风-阁的人传话说……这封信,关乎执法堂的‘声誉’。”
刘苍翻动卷宗的手指,停住了。
他睁开眼。
那双眼睛里没有光,只有一片深邃的黑暗。
他盯着那枚玉简看了足足三息。
最终,他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
那弟子如蒙大赦,立刻躬身退下,脚步轻得像只猫。
刘苍指尖一弹,禁制应声而解,他将神念沉入其中。
下一瞬。
他面前桌案上那盏青铜灯里的灯火,一颤,光芒骤然黯淡。
没有怒吼,没有咆哮。
只有死寂。
刘苍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他握着扶手的手,青筋根根暴起。
他愤怒的,不是张胜的愚蠢。
他愤怒的,是孙德那个老匹夫,竟敢用这种滴水不漏的阳谋,将他逼到了墙角。
这封信,就是一碗端到他嘴边的毒药。
他若是不喝,孙德便可借“执法长老包庇门人,动摇宗门法纪”为由,在长老会上对他公开-发难,名正言顺地侵蚀他执法堂的权柄。
他若是喝了,就等于当着整个宗门的面,亲手斩断自己的一条臂膀,自损威严。
好一个阳谋。
好一个借刀杀人。
刘苍的胸口轻微起伏,最终,他眼中的黑暗尽数敛去,化为一片毫无温度的冰冷。
“来人。”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两名身穿玄色劲装,浑身散发着煞气的执法堂弟子,如鬼魅般出现在堂下。
“传我命令。”
“即刻前往外门物资库,将弟子张胜,缉拿归案。”
“罪名,栽赃同门,败坏法纪。”
他顿了顿,补上最后一句。
“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
张胜此刻的心情极好。
他正翘着二郎腿,坐在物资库的管事房里,享受着一名杂役弟子恰到好处的捶背。
虽然李玄师兄的调查不顺,但刚刚把火气发泄到沈计和赵拓那两个废物身上后,他感觉通体舒泰,念头通达。
这就是权力的滋味,美妙无比。
他正盘算着下次该用什么由头,再去找点乐子,让那两个不开眼的东西知道谁才是主宰。
“轰——!”
管事房的门,被巨力从外面直接踹得四分五裂。
木屑飞溅中,两名神情冷漠、煞气逼人的执法堂弟子,大步走了进来。
张胜吓了一跳,随即勃然大怒,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放肆!你们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谁给你们的胆子……”
他的话戛然而止。
其中一名执法堂弟子身形一晃,带起一道残影,一只铁钳般的手已经扼住了他的脖颈,让他剩下的话全都变成了“咯咯”的怪响。
另一人拿出一副刻满禁制符文的玄铁镣铐,动作快如闪电,锁住了他的手脚灵脉。
“张胜,你涉嫌栽赃同门,跟我们回执法堂一趟。”
冰冷的声音,不带人类的感情。
张胜彻底懵了,他开始剧烈挣扎,脸憋得通红。
“误会!一定是天大的误会!我是李玄师兄的人!”
“刘长老是我叔父辈!你们凭什么抓我!”
他的咆哮引来了外面无数弟子的围观。
众人看着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张管事,眼中神色各异。
有惊恐,有不解,但更多的,是一种隐藏极深的快意。
沈计就站在人群最不起眼的角落,双手拢在袖中,看着这一幕。
他的表情,和周围那些看热闹的弟子,没有任何区别。
只有他自己知道,袖中的算盘,正微微发烫。
一行新的篆文数据流,正在他识海中缓缓浮现。
【检测到高层因果博弈,正在记录‘阳谋’模型……】
【解锁新会计模块:派系关系风险评估(模糊版)。】
他的嘴角,勾起一个无人察知的、冰冷的弧度。
原来如此。
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他们用来平账、转移负债的手段,果然比自己精妙得多。
又学到了一招。
***
执法堂,审讯室。
阴冷,潮湿,墙壁上似乎还渗着干涸的血迹。
张胜被绑在冰冷的刑架上,修为被封,狼狈不堪。
他依然不相信自己会出事,嘴里还在不停地咒骂,叫嚣着要见刘长老。
审讯室的门开了。
执法长老刘苍,亲自走了进来。
张胜看到他,立刻涕泪横流地喊道。
“刘叔!您快放了我!一定是有人陷害我!是赵拓!是那个废物在背后搞鬼!”
刘苍没有理他,只是将一枚玉简,扔在了他的面前。
当张胜的神念接触到玉简内容,看到那份丹房执事的日志时,他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不……不可能……这东西早就该……”
他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
刘苍冰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刺入他的脑海。
“铁证如山,你还有何话可说。”
张胜抬起头,他看着刘苍那双不带任何感情、心中最后一道防线,彻底崩溃了。
他被抛弃了。
为了派系的颜面,他成了一枚可以随时被丢弃的棋子。
巨大的恐惧与被背叛的不甘,吞噬了他仅存的理智。
“不是我!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
他声音尖利刺耳。
“是李玄!是李玄指使我去打压赵拓和沈计的!”
“他说那两个人碍了他的眼,让我去处理干净!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为了活命,他毫不犹豫地将自己一直拼命攀附的那棵大树,也拖下了水。
审讯室再次陷入死寂。
刘苍看着状若疯狂的张胜,又看了看供词玉简上新浮现的那个名字。
李玄。
青云宗的门面,完美无瑕的天之骄子。
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缓缓勾起莫名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弧度。
这盘棋,好像变得……更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