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资库内，弥漫着复杂而沉厚的气味。
干燥灵草的药香。
百年铁木架的陈旧木香。
深处矿石区传来的冰冷金铁气息。
三者混合，形成了一种独属于此地的，名为“底蕴”的味道。
沈计穿着崭新的记名弟子服饰，安静地站在一排排高大的货架之间。
这里的空间比他之前住的整个杂役大院还要宽敞。
弟子们来来往往，脚步匆匆，说话时都下意识压低了声音，生怕惊扰了这份厚重。
一名山羊胡，双眼精明浑浊的老者，正拿着一本厚厚的账簿，对着货架上的一个玉盒，用手指沾着口水，慢悠悠地点数。
他就是物资库的总管事，孙德。
“新来的？”
孙德眼皮都未抬一下，声音拖得长长的。
“弟子沈计，见过孙管事。”
沈计恭敬地躬身行礼，姿态放得极低。
孙德“嗯”了一声，终于抬起头。
那双小眼睛在沈计身上扫了一圈，掂量着分量。
“赵长老那边的人？”
他的语气平淡，却是一根精准探查背景的针。
“弟子受赵拓师兄举荐，有幸来此为宗门效力。”
沈计不卑不亢，主动将后台从“传功长老”降级为“内门弟子赵拓”。
他清楚，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情，远比一个深不可测的背景，更容易让这种老油条放下戒心。
果然，孙德撇了撇嘴角，眼神里的那点警惕松懈了几分。
“行吧。”
“既然来了，就干活。”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指向远处一个堆积如山的角落。
那里布满灰尘，显然是许久无人清理的杂物堆。
“看到那边角落里的废弃矿渣了吗？”
“把它们都清出去，分好类，别把有用的东西一起扔了。”
这是一个下马威。
也是一种隔离。
最脏最累的活，同时也能让他远离任何有价值的物资与账目。
沈计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早就预料到了这一步。
“是，管事。”
他没有半分迟疑，领了一辆推车，便走向了那个角落。
接下来的三天，沈计就像一个真正的苦力。
他每日沉默地在矿渣堆里翻找，将废铁、废石、碎木分门别类，再一车车地运到后山指定的废料场。
他从不抱怨，从不多话，甚至连午饭都比别人吃得快，然后继续回来干活。
这份勤恳与沉默，让周围一些原本准备看他笑话的弟子，都觉得有些无趣。
孙德偶尔会瞥他一眼，眼神里的审视，渐渐变成了某种程度的认可。
一个有关系却不骄不躁，还能埋头干苦活的年轻人，总归是好用的。
第四天下午。
物资库的气氛骤然紧张。
孙德满头大汗，在库房里转来转去，嘴里不停地念叨。
“怎么会没有了？”
“我明明记得就放在这里的，三号架，玄字格……”
几名管事弟子跟在他身后，也是一脸焦急。
“孙管事，炼器堂那边又派人来催了，说是林师兄的‘星纹剑’就差那最后一块‘寒星铁’了，今天要是交不了货……”
“催催催！催命啊！”
孙德烦躁地打断了他，“都给我找！把库房翻过来也要给我找出来！”
角落里，正在清理一堆废弃箱子的沈计动作一顿。
机会来了。
他没有抬头，神念却悄然沉入识海。
【资产评估】
他将无形的审计视角，投向孙德所说的那个空空如也的玄字格。
【目标：三号货架-玄字格】
【历史存放记录：寒星铁（拳头大小）x1，于昨日巳时被弟子张三取走，用于填充庚字号货箱底部空隙。】
【当前评估价值：0】
一个完美的“账实不符”案例。
典型的管理混乱。
沈计面色不变，继续干着手里的活，同时悄悄将自己清理的区域，向着存放庚字号货箱的方向移动。
他没有立刻说出答案。
直接指出，太过刻意，会暴露自己异于常人的观察力。
他需要一个更“不经意”的方式。
他来到庚字号货箱旁边，一边收拾地上的杂物，一边竖起耳朵听着那边的动静。
当孙德的咆哮声和焦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时，沈计手忙脚乱地搬起一个破木箱。
“哎哟！”
他身体一个踉跄，手中的破木箱重重撞在庚字号货箱上，发出一声闷响。
“你小子！不长眼睛啊！”
一名管事弟子怒斥道。
沈计连忙爬起来，满脸惶恐地道歉。
“对不住，对不住师兄，我不是故意的……”
他一边道歉，一边用手拍了拍被他撞到的庚字号货箱，然后疑惑地“咦”了一声。
“师兄，这箱子里的东西怎么感觉下面沉，上面轻，晃得厉害？”
他挠了挠头，一副憨厚又多嘴的样子。
“我刚才清理的时候，好像看到装箱的张三师兄随便塞了块黑石头垫在底下……”
那名管事弟子一愣。
孙德的脚步停住，浑浊的眼睛亮了。
“庚字号货箱？张三那小子做事向来毛手毛脚！”
他立刻大喊：“快！打开庚字号货箱！”
片刻之后，一阵惊喜的欢呼传来。
那块让所有人急得团团转的“寒星铁”，果然静静地躺在货箱底部，被一堆灵草包裹着，充当了垫脚石。
孙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看向不远处重新开始埋头干活的沈计。
那双精明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赞许。
晚上。
孙德破天荒地把沈计叫到了自己的账房。
“今天的事，你做的不错。”
他递过来一本半新不旧的蓝色封皮账册。
“脑子灵光，做事也踏实。”
“以后别去弄那些矿渣了，就跟着我，学着对对账吧。”
“先把最近一个月的出库流水对一遍，有对不上的，标记出来。”
沈计接过账册。
入手微沉。
他知道，自己终于拿到了打开这座“金库”的第一把钥匙。
“谢孙管事栽培。”
夜深人静。
沈计的房间里，油灯的光芒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微微晃动。
他没有修炼。
他摊开那本蓝皮账册，手指轻轻拂过上面记录的每一个名字，每一笔物资。
他的神念沉入识海。
【天道资产负债算盘】的光幕无声展开。
他看着账册上的名字，开始了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系统性的、大规模的秘密审计。
【审计目标：丹药房库管，刘长老。】
【模糊审计结果：高风险坏账。表现：虚报炼丹损耗率17%，差额部分倒卖坊市‘百草堂’。】
沈计的指尖在一个“刘”字上轻轻一点。
下一个。
【审计目标：灵田区管事，钱大海。】
【模糊审计结果：中期坏账。表现：私截一成上品灵谷，以中品替换，中饱私囊。】
又一个名字被他记下。
灵兽园的执事，用劣质饲料替换高阶饲料。
符箓阁的弟子，私印次品符箓，混杂出售。
一个个名字，一笔笔烂账。
在他的眼中，这本流水账，已经变成了一张错综复杂的债务网络地图。
青云宗这艘大船的底部，早已被这些蛀虫啃噬得千疮百孔。
他的手指翻动着书页，不带任何情绪，只是冷静地记录，归档。
直到，他翻到了一份三年前的陈年旧账。
一个名字，让他的视线定格。
李玄。
记录显示，三年前的五月初七，时为内门弟子的李玄，从物资库领取了一笔巨额修炼资源。
三瓶“筑基丹”。
一柄极品法器“追风剑”。
五百块上品灵石。
这笔资源的数量，对于一个尚未筑基的内门弟子而言，堪称天文数字。
领取理由是：宗门特殊贡献奖励。
这笔账，有问题。
沈计的神念在算盘中快速检索，调出了三年前宗门任务堂的存档记录。
五月初。
一条任务记录跳了出来。
【任务接取人：内门弟子，苏晴雨。】
【任务目标：采摘断云崖‘龙血芝’。】
【任务奖励：筑基丹三瓶，极品法器追风剑一柄，上品灵石五百块。】
奖励内容，与李玄领走的那笔资源，分毫不差。
而那条任务的最终结果是：
【任务失败。苏晴雨于断云崖遭遇不明妖兽袭击，意外坠崖，尸骨无存。】
任务时间，同样是五月初七。
沈计的指尖停在了“李玄”和“苏晴雨”这两个名字上。
油灯的火苗轻轻跳动了一下。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
沈计缓缓闭上眼睛。
一笔“特殊贡献奖励”的资产入账。
一笔“意外陨落”的人员核销。
资产与负债，在三年前的同一天，完美对平。
一个完美的，会计闭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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