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
整整三天,沈计都泡在灵兽圈里。
冲鼻的腥臊与草料发酵的酸腐气味,几乎要渗进他的骨头里。
他弯着腰,用木耙清理灵兽排泄的污物,动作机械,神情麻木。
周围的杂役见他这副懦弱顺从的样子,时常会将自己的活计也推过来。
沈计照单全收。
只是在偶尔直起腰,用脏污的袖子擦汗的间隙,他的目光会短暂地掠过内门方向。
袖中的算盘,冰凉如故。
就在第三天的黄昏,那根连接着张胜与赵拓的因果红线,终于微微发烫。
成了。
鱼儿,要咬钩了。
…
高塔,静室。
光线从窗棂的缝隙挤入,照亮了空气中浮沉的微尘。
青衣书童推门而入,脚步放得极轻,将食盒与一卷书册放在桌上。
“赵师兄,您要的《青云剑诀注解》。”
书童低声说完,便躬身退下,一刻也不敢多留。
蒲团上的身影,缓缓睁眼。
赵拓的眼神,是一片死寂的灰色,不流动,不反光。
他起身,拿起那本注解。
书页因无数次的翻阅而绵软。
他径直翻到第七十二页。
剑心通明。
这四个字,在过去半年里,是他唯一的慰藉,也是对他最大的嘲讽。
他的剑心,早已被污泥厚厚地封死。
指尖抚过那四个字。
一枚玉简,从书页间悄然滑落。
啪嗒。
一声轻响,在房间里炸开。
赵拓的身体绷紧。
他缓缓低头,视线落在那枚掉落在地的、不属于这里的玉简上。
狐疑,警惕,最后化为他自己都未曾察预料的渴望。
他俯身,捡起玉简。
冰凉的触感让他混沌的思绪为之一清。
神念探入。
下一瞬,赵拓的呼吸停了。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一个尖锐的黑点。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
只有一行行冰冷、陈述事实的文字。
六个月前。
张胜。
筑基丹。
后山瀑布,水潭石缝。
紫玉瓶塞。
每一个词,都狠狠凿进他的脑海。
那被强行压制了半年的屈辱、不甘、怨恨,在这一刻被尽数点燃,轰然炸开。
赵拓的脸色从惨白转为铁青,握着玉简的手指骨节泛白,青筋如蚯蚓般在皮下扭动。
他没有嘶吼,转身,身影化作一道残影冲出静室。
风声在他耳边尖啸。
他循着玉简中的坐标,冲到了后山瀑布。
轰鸣的水声,盖不住他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
他没有半分迟疑,一头扎进了刺骨的水潭。
他找到了那道石缝。
他将手伸了进去。
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光滑小东西。
当那枚雕刻着丹房云纹的紫玉瓶塞被他从水中捞出,紧紧握在掌心时,赵拓眼中的整个世界,都被一层血色浸透。
是真的。
竟然,全是真的。
他被冤枉,被羞辱,被剥夺前途,被师门放弃。
而那个罪魁祸首,却在外门作威作福,享受着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啊——!”
一声压抑到扭曲的嘶吼从他喉咙深处迸发。
他一拳砸在身旁的岩石上,碎石飞溅,鲜血顺着指缝汩汩流出。
他感觉不到疼痛。
只有焚心蚀骨的恨。
他想杀人。
现在,立刻,马上去杀了张胜那个杂种!
可理智的最后一根弦,地绷住了他几近癫狂的意志。
他现在算什么?
一个人微言轻、被宗门处罚的弟子,拿着一枚来路不明的玉简和瓶塞去指控一个外门执事?
只会被当成疯子。
甚至,被反咬一口,定一个怀恨在心、诬告同门的死罪。
赵拓的胸膛剧烈起伏,他大口喘息着,强迫自己冷静。
那双充血的眼睛里,疯狂的杀意渐渐沉淀,化为一片更加危险的死寂。
…
张胜最近总觉得心神不宁。
他从坊市回来,习惯性地巡视自己的地盘,然后,他看见了赵拓。
那个被他亲手踩进泥潭里的内门弟子,正从后山的方向走来,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当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张胜的心脏,抽搐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废人该有的眼神。
那眼神里没有颓废,没有绝望,只有一片能将人骨髓冻结的冰冷与憎恨。
那不是人的眼神。
那是一头在黑暗中蛰伏许久,随时准备扑上来咬断他喉咙的孤狼。
寒气,从张胜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他那在宗门底层摸爬滚打多年的野兽直觉,在疯狂地尖叫示警。
出事了。
必须先下手为强。
张胜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不再犹豫,转身朝着刑堂的方向快步走去。
他要在赵拓发疯之前,给他扣上一顶“禁闭期间心生怨怼,已有心魔滋生”的帽子。
只要进了刑堂,是圆是扁,还不是他说了算!
与此同时。
高塔之上,赵拓也做出了决定。
他换上一身干净的内门弟子服,将那枚玉简和紫玉瓶塞用一块布小心包好,藏入怀中。
他没有去刑堂。
他径直走向了传功堂的后殿。
那里,住着他的师父。
就在刑堂弟子接到举报,准备前往高塔传唤赵拓的前一刻。
赵拓,已跪在了传功长老的静室之外。
“弟子赵拓,求见师尊。”
门,无声地开了。
传功长老须发半白,盘坐在蒲团上,双目半阖,如一尊枯木。
赵拓走进去,一言不发,将怀中的布包双手奉上,高高举过头顶。
传功长老睁开了眼。
那是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倒映不出任何情绪。
他接过布包,打开。
他先是看了看那枚紫玉瓶塞。
然后拿起玉简,将神念探入。
静室里,落针可闻。
赵拓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提到了嗓子眼。
他不知道师父会作何反应。
是会为他出头,还是会为了宗门颜面,让他继续忍耐。
许久。
许久。
传功长老收回了神念,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他看着跪在地上,身体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弟子。
最后,他只是将玉简与瓶塞收进了自己的袖中,淡淡地说了一句。
“知道了。”
接着,他挥了挥手。
“退下吧。”
赵拓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沉入了无底的冰渊。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他默默地磕了一个头,起身,失魂落魄地退出了静室。
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
静室内,传功长老拿起桌上的茶杯,呷了一口。
茶水,已经凉透了。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那宽大的袖袍之上,眼神深邃,无人知晓其心中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