熠王廷-040

且说禹云岚被打发出来，自去寻到方子清，二人撇下卫兵，并骑归营，今日的草原与往日似乎并无不同，却又好像真如劫后重生一般，和那些喜庆的人们一样焕发了别样的生机，二人望着那摇曳的草海走走停停，一时反倒是走得离大营更加远了，禹云岚想了想忽问道：“大都督，日前我见姬将军对萧风青睐有加，萧风他的性子，也不是一个可以在草原上安闲度日的阔少爷，我想请姬将军收萧风为徒，传授归命枪法，你怎么看？”

方子清回看他一眼，答道：“姬将军早年丧子，多年以来我几番劝说，他都没有续弦之意，若是他看上了柳家少爷，使得那归命枪法有个合适的传人，这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既然他们二人和主上都有意愿，属下自当顺水推舟促成此事——不过主上心里的意思，真的只是为自己的好朋友找个好师父吗？”

禹云岚愕然道：“难道……这里面还有别的意思吗？”

“自然是有的，修罗军虽打了胜仗，经主上开口，得到了在此地安家落户的资格，可我们到底是外来人，想要彻底融入草原，未来终究还会遇到很多问题，这其实就跟几百年前蛮君带着族人第一次走出十万大山、看到肥沃的岳州原野，或是北陆可汗穿过无边雪原，看到阳光明媚的中州大地差不多，这世间关于种族和地域的偏见太多，中原人早已耕耘繁育数百年的土地，又怎么可能容忍异族轻而易举地走进来？”

方子清驻马一叹，望着眼前无边无垠的草原风光，缓缓道：“眼下草原男丁稀少，女子众多，我寻思着战后可令修罗军分批卸甲劳作，放牧牲畜也好，开垦土地也罢，总得给他们一个自己去见识草原文化，与草原女子自由相爱的机会，等过个几年，他们慢慢地成了家，有了孩子，才能真正成为这草原的一份子，到了那时，即便不需要主上的号召和命令，他们同样可以为这片土地拼上性命。”

见禹云岚沉吟着颔首，方子清又转回方才的话题道：“柳萧风是战神六部中柳家少主，若让他拜姬将军为师，不仅仅是他自己能够得到一份强大起来的机缘，同样的姬将军也就在草原上有了属于他的羁绊和背景，这对他也算是一件好事——所以问题便在这里，主上素来做事公正，岂能厚此薄彼？既然为姬将军寻了这份机缘，何不同样也为关将军寻一份？”

禹云岚这才恍然大悟，一拍脑门道：“多亏大都督点醒，否则我这岂不是好心办了坏事——小月是南弦家族少主，他们家又惯使刀法，回头我与她说说，看她是否愿意追随关将军学艺。”

“哎——”方子清一时倒有些如长辈看着自家傻孩子一般笑了起来，摇摇羽扇道：“主上心中有意，开口提了就是，这点儿小事何须你亲劳亲为？属下回去之后，自会安排妥当。”

禹云岚一时有些歉然，道：“怪我少学无知，连这点儿小事也需劳烦您来操心，对了，您怎么只为着关将军着想，却不为自己盘算盘算？”

方子清意味深长地盯着他道：“怎么能说没有呢？我与这草原最大的羁绊、最深的背景，此刻就在我身边，试问这星野原上，自纳兰殿下以下，难道还有比主上更厉害的人物吗？”

他在剑神殿与修罗军中看似是大权在握，其实也是忌讳颇多，不去经营私事自然是为了避嫌，可他抛出这般说法，倒是令禹云岚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反驳之言，只得摇摇头揭过此事，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说起拜师，其实我心中还有一事不明，请大都督为我解惑——当年各家追随战神殿下东征西讨时，六部武学都可说是世间一等，即便抛开战神殿下不算，其余五部家主也都是令人闻风丧胆的一方雄主；可到了今日，各家武学精髓却大多失传，我的族人想要靠自家功法修行强大变得越来越难，六部中除了婆婆和少数年迈的长老之外，壮年时期修为最高的柳家族长柳远也不过是地级中阶而已——仅凭这样的武功，恐怕连江湖上一些中等门派都比不过，我们又谈何镇守一方，振兴草原？”

“其实江湖上亦是如此，公孙晓前辈曾言三百年前天山剑派有七圣强者，联手施展出护山大阵诛仙剑阵时，天下几乎无人可破，可到如今这一辈，壮年时代也就剑仙陆润齐陆掌门一人成圣而已；这数百年来但凡有上古绝学出世，必引得世人争相抢夺、打得你死我活头破血流，天音阁也正因如此与中原武林结下了数百年仇怨——大都督，你说这世间魔法、算术、兵阵、农耕、锻造等等都是在一代一代往上发展，为何唯有武学一道，常常要令人生出今不如古的感慨来？”

“说起来许多年前，倒也与一友人讨论过这个话题。”方子清也不立刻作答，反问道：“主上以为，人族文明成形最大的的标志是什么？”

禹云岚不假思索地答道：“自然是文字的诞生，特别是通用文字的普遍使用。”

“不错。”方子清微微颔首，道：“有了文字，人族才可以将一代代积累的知识和经验不断地传承下去，使后人可以在先辈的基础上不断探索革新，进而让我们人族一步步发展壮大，成为这世间万物灵长，主上方才所说的如农耕、魔法、锻造等技艺都是如此逐渐发展到现在令先人们难以想象的程度，其根本原因在于，这些技艺探寻的都是这个世界本身的奥秘，只要这个世界自身的规则没有变，那被文字记载下来的知识和经验就会一直有效，而在那条路上还有人族不知道的、或是尚未完全参透的规则和隐秘，那么新的知识就能够一直被记录，并一直发展下去。”

“以跟武功比较最多的魔法为例，主上想必知道，最基础的攻击魔法火球术，它的每一个细节、咒语、手印、魔力调用都是经过无数代人千锤百炼反复试验得来的，到了今天已经几乎没有了再可以改良的地方，一个魔法学院数百个学徒修行之后，就可以打出数百个完全一模一样的火球，其间的差别可能仅仅在于个人魔力的深浅。”

“因为魔法文明有着这样的延续性，所以可以用学院的模式，用教材和书籍大批量地将知识传授给后人，若不是修习魔法的先天条件比起习武而言苛刻得多，用于魔法研究的费用也远远高于培养一个低级武者，那魔法文明恐怕在数百年前就已经压过武者修行了——但一个人只要满足修行魔法的条件，往往只需要靠学习前辈的知识，练习出数十个通用魔法，就已经算是达到一个不错的程度。”

“可武功不同，武功追寻的，是探寻人体自身的奥秘，不断挖掘自身的潜力，以此获取强大的战斗力，每一套武功，不论高阶或是低阶，从诞生、到进步，短则三五年、长则数十上百年，在它第一代或是第二代人手中就会达到直接巅峰，绝不会持续千年还在进步改善，只因它的发展会受到人体本身和环境的限制，每个人的根骨、资质和天赋血脉都不相同，后人只会将它改得更适合自己，却很难将它变得更加强大。”

“禹云家族的战神诀就是一个例子，战神禹云睿以此功法登顶神级，可以说原版的战神诀就是世间最尖端的那一类功法，但它过于凶猛霸道，即便是禹云家族的直系后人也没有办完全遵循祖神的模样顺利修行，一代代人不断地想要将它改成合适自己的，却又将只合适自己的功法传给了并不一定合适的下一辈，年复一年地累计下来，如今的禹云家族本家功法连修行到地级都变得十分困难，早就已经不配称为战神诀了。”

禹云岚想起自己交给父亲的那一卷圣阶战神诀，不由开口问道：“那武功就不能用文字记录传承下来吗？”

“当然可以，但除了传说中的神授之法，这世间几乎没有任何一套功法可以完全依靠图文描述就让后人练成与先人一模一样的武功，譬如天山君子剑人人可以说整个天山剑派内门弟子十有八九都会，可每个人练出来的招法、火候、变化和意境却多多少少各不相同——再者，属下斗胆问主上一句，你可以带着我们大家去为草原人拼命，但你会将剑神殿下所传武学作成图文书册，传于草原吗？”

禹云岚微微一怔，想了想还是摇摇头道：“此乃师门之秘，岂可轻授于人？”

“对，你不会，不只是你，任何人都不会，武功这东西，自古代创造以来，那就是杀人决胜的重要手段，所以‘藏私’是武者的天性，它自诞生以来就注定不会跟魔法、医术等等一样发展成一门学术，每个人都在担心他人偷学了自家武功之后实力超过自己，只会将它传授给自己最信任、最亲近的人，甚至有的师父在传授给弟子时也会留一手，就怕弟子超越自己后失去控制——如此一来，有的武功因为压根儿就没来得及找到传人便因主人的死亡而失传，而有一些则会因为每一代师父都留了一手，最终剩下的，就是越来越差劲、不入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