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禹云岚只需催动慧剑,或者发动聚魂珠,立时便能将化险为夷,可他隐隐感觉若是真的这么做了,便注定要失去此行最珍贵的东西,这念头也不知从何而起,却让他咬牙坚持只靠自身的意志来对抗那念力的狂烈冲击,那数以千万计关于王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反复响起,每一条都在渴求着他的认可,亦便是在这令人难以想象的辩论、争斗、认定与否决之间,禹云岚竟是越来越清晰地悟到,什么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作为凡人,谁也免不去世俗凡心,可是我,到底与你们不同!”
一股震耳欲聋的龙啸之声自禹云岚口中轰然发出,霎时便将周遭的喧闹彻底压了下去,下一刻,整个世界突然间变得安静下来,那无穷无尽的念力化作无数精纯而玄奇的能量落入他的奇经八脉之中,竟隐隐带来一种血脉相溶的亲切之感。
禹云岚那双险些涣散的瞳孔重又凝聚起来,他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双手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自己,那石剑不见了,剑台也不见了,可那些分明涌入他身体的浩瀚能量,好像同样也不见了,他的修为完全没有半点儿提升,甚至就连那座潜伏于他体内的魔塔都仅仅只抓到了几丝流散的能量,可他又着实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那就是自己与先前,肯定是有所不同了。
“小九?心儿?”
禹云岚的脑海被那无尽的念力冲击得太狠了些,一时还未完全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唤了两声,才惊觉九界竟不在身边,而纳兰心儿不知何时已化作翡翠之心悬在了他颈上,任他呼唤也未作回应,他尚不知所以,就听前方一个声音带着不可思议的语气讶道:“禹云岚?你怎么在这里?”
那声音的主人与他并不相熟,但可谓是不打不相识,令他印象颇为深刻,禹云岚飞快地定了定神,抬眼望去,也是讶道:“陆应恩?”
到了此时,禹云岚才发觉自己已然不在那片曼珠沙华的花阵之中,周身云雾缭绕,如在天际,正是公孙晓那座世所闻名的铸剑天台!
“到底是大意了,连被传送到别的地方都不知情,若是有人趁机偷袭,岂非又是命悬一线的局面?”禹云岚皱了皱眉,暗暗自责了一句,眼前的陆应恩看上去与前几次见面时颇有不同,少了许多锋芒,多了一丝深不可测的内蕴——可对于现在的禹云岚而言,真正有威胁的人,那个令纳兰心儿甚至一时不敢回应他的存在,却并不是陆应恩,而是他身旁那个白发老者。
他暗暗打量着那老人,那老者倒也颇有兴致地细细看着他,如此过了好一会儿,老人忽然开口问道:“你是那风若海的弟子吧?”
这老人修为虽不如风若海,可听其语气,却完全是把世人景仰的剑神当作晚辈一般看待,禹云岚一边在心中暗暗揣测着他的身份,一边拱手一礼,答道:“晚辈禹云岚,正是剑神门下第三位弟子,敢问前辈是如何得知?”
“多年前他也来过一次,我能感觉到,你的身上有与他相似的剑意。”老人轻轻捋着长须,几乎是目不转睛地死死看着他,随即又缓缓点了点头,自语道:“好,很好!我原以为我等了几百年的人,就是你师父,没想到,最终却会是他的弟子,一个如此年轻、如此优秀的孩子。”
他言语间并未回答禹云岚的问题,旁边陆应恩见老人一时出神,便上前两步凑到禹云岚近前,低语道:“这位老先生精通剑道,且涉猎极广,我与他虽只相处了短短两日,修为却是一日千里,受益匪浅,我猜,他很可能便是那圣剑‘天下’的剑魂。”
禹云岚却摇了摇头,笃定道:“不,他虽没有肉身,以魂体存活于世,却并非是天下真正的剑魂。”
“你只见了我一次,便一眼看穿我是以魂体存在,小家伙,不简单呐。”老者眼睛一亮,笑问道:“那你说说,我不是剑魂,又是什么?”
“我来之前,在九曲通天阵的核心之地遭遇了一个极其强大的聚魂法阵,若我没猜错的话,那阵中所供养的,才是‘天下’的剑魂。”禹云岚喟然叹道:“‘天下’这把圣剑,铸成三百年来,多少帝王将相前来问剑,却无一人可令其现世,相比起剑宗前辈之后所铸的‘逐鹿’与‘镜池’二剑,实在太过匪夷所思,所以我能想到的唯一的解释的就是,剑宗前辈这第一把圣剑,其实根本就从来未曾真正铸成!”
“啊!?”陆应恩吃了一惊,看了看老人,又看了看禹云岚,摇头疑道:“不可能啊,这些年来多少前辈高手前来问剑,若圣剑真未铸成,岂能不被人发现破绽?更何况,此地以圣剑剑气为阵,威力无穷,令多少豪杰寸步难行?单此一项,便是圣剑已成的明证啊?”
“不,并不是这样,天下的剑身的确出炉了,现在应当就在此地阵法中心,它也就是每一次赏剑大会求剑者追逐之物——可作为剑宗前辈平生第一把圣剑,我想,他太过于追求这把剑的完美,想要为‘天下’寻觅一个与之相匹配的强大剑魂,可那时大陆上战火连天,群雄并起,每一个稍有势力的都在竞逐王位,而在战火中流离失所的百姓、追逐功名利禄的文武官员,对于王的定义亦各有不同,那么,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配得上的‘天下’,配得上那九五至尊之位?”
“这个疑问,剑宗前辈他看得越多、求得越久,心中却越发迷惑——或许是他最终意识到,自己在那样的乱世中不可能找到真正的答案,于是便暗中建立了一座聚魂阵,以‘问王’的方式从所有能够搜集到的游魂中汲取念力,他或许想着,有朝一日,这念力最终会替他找到答案,并形成一个符合所有人要求的‘理想之王’。”
“可这乱世之间,活人尚且征战不休,死人又怎能轻易达成共识?三百年过去,为剑宗守护圣剑的叶家都快要迎来功法中诅咒的惩罚,那聚魂阵中的念体也越来越强大,若单论力量,它早已达到甚至超越了一般圣剑剑魂的强度,可此时此刻它内部仍然是混沌不堪、争论不休。”禹云岚看着那老人,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试探着问道:“我说的对吗?剑宗——公孙晓前辈?”
老人神情似有一瞬间的恍惚,旋即抚须叹道:“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数百年,我都已经快要忘记这个名字啦!禹云岚,你说对了一半,你的观察力很强,可你尚未真正领会到‘天下’的剑魂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存在——现在,去取下那柄剑吧,当你将它握在掌中的时候,你就会明白的。”
禹云岚点点头,回头正见着陆应恩眼中一丝难掩的艳羡,不过他很快收拾起心思,肃容劝诫道:“不要大意,这剑阵很不简单。”
“谢谢。”
若不论战龙诀与魔行气的神奇之处,陆应恩此时与禹云岚表面上同为地级初阶修为,他又是天山剑派最精英的弟子,连他都说不简单,禹云岚自不敢等闲视之,当即唤出无双剑,深吸一口气静下心神,向阵中迈去。
一步、两步、三步……奇异的是,之前令无数豪杰、包括陆应恩都措手不及的无形剑气,此刻竟仿佛完全消失了一般,任由禹云岚安步前行,可陆应恩看不见的是,此时此刻有许许多多幻象在禹云岚脑海中一一闪过,那是数百年来无数英雄豪杰一次次来此求剑、在剑阵中战斗、死伤、呐喊、退却的场面,他每向前一步,便有数十人在他身旁败退,那些失落、愤怒、不甘种种情绪仿佛就在他自己心间交错而过,有好几次,譬如当方子清的身影不得不停下前进的脚步时,那种亡国之前却无能为力的情绪,甚至沉重到令他不得不驻足细细体味。
禹云岚虽被世人称为骑兵之王,可他从未真正有一刻去做过那个人上人,而身边这些求剑之人,大多是帝王将相、四海英杰,能够如此真切地感受他们的心境和情绪,对禹云岚而言亦是一种极为难得的体验和修行——而若非是‘天下’实在沉寂了太久以至于威名渐渐不闻于人,又何至于到了今日有许多诸如严不平那样的寻常江湖游侠前来问剑?
可无论他走得快还是慢,都始终有一个高大的身影行在他的身前,那是一个典型的蛮族青年,看上去二十多岁模样,手握一柄九星连珠宝剑,无论周围剑气如何呼啸狂攻,他亦如雨中苍松般岿然不动,一柄长剑舞动得如同神祗,充满力量又不失优雅——而就是这个身影,令禹云岚数次喉头哽咽,甚至停下脚步只为多看他一眼……
这个人,正是他年轻时候的师父——风若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