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塔篇-019

许多人一听到这个消息就立刻支撑不住倒了下去，更多的人则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无论在身体上还是心理上，他们都已经到了极限，实际上，这里每一个人失去的，或许都并不比禹云岚更少。

战争，这便是真正战争。

小时候，熟读兵书的禹云岚何尝没有过一个威风的大将军梦？纵横疆场，破敌万里，何等潇洒惬意？可是，只有真正经历过，他才懂得，战争，是如此沉重，如此沉痛。

叹了口气，他先来到纳兰梦璃身前，仔仔细细将他最担忧之人打量了一番，确认她没有受到什么损伤后，方才道：“梦璃姐姐，小岚戎装在身，不便行礼，待我处理完这一切，再来向你请罪。”

那一刻，纳兰梦璃知道，这个自小跟在自己身后的孩子，已经是一个真正成熟的草原男子了，他一肩承担的，或许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还要多得多。

她擦了擦眼泪，伸手替他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和破烂的衣衫，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去吧。”

禹云岚点点头，回身向自己带领的两族首领道：“所有人，收起武器，跟我过来。”

无论是在人族还是妖族之中，他今日的威望都是一时无两，众人闻声而动，跟随着他来到那一座巨大的火堆旁，也就在此时，他们才发现那冲天的火堆中燃烧的究竟是什么。

那是，无数禹云家族战士和平民的尸体，是禹云人宁死不辱的决心，亦是到了此刻，人们才知道，为什么在那样一场大战之后，魔军的数量竟是没有增长反而减少。

一股浓烈的崇敬之情自每个人心中悄然升起，许多部落首领都在为先前的怯战黯然自惭，然后，他们看见禹云岚将圣剑骑兵之王往火堆前一插，自己竟是跪了下去。

“妖族所属，跪敬英灵！”

花若惜一声令下，在场所有妖将、以及外围的数万妖军齐齐跪下，而人族那边，根本不需要谁下令，草原骑兵们自发随着他们的新王跪下，就连一直对禹云岚有些芥蒂在心的宗一平也不例外。

两族合计剩余近十万大军寂静无声，随着禹云岚一起，恭敬地向着那火堆拜了三拜，火堆旁的禹云家族幸存者们无一不是泪湿了双目，死者已矣，而活着的人除了悲痛，还承载着更多沉甸甸的东西。

三拜之后，禹云岚并未起身，他默念了几句咒文，忽然高举右手，喝道：“魔军已清！魂兮归来！”

他右手中指上的白宝石戒指聚魂珠，骤然射出万丈光芒，紧接着，一缕缕魂魄自战场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处未尽的硝烟中袅袅升起，无以计数的面容一张张在万里高空中浮现出来，那一瞬间庞大到令人恐惧的亡灵之力，直压得人几乎无法呼吸！

可是，人们并不真的恐惧，因为那天上漂浮的，是他们的父母妻儿，战友兄弟，他们绝大多数是禹云家族的亡魂，可也有很多刚刚战死的妖族和鹰翔城骑兵，人们怎么也无法想到，在有生之年，竟然能够真的亲眼目睹一次亡灵！

更令他们担忧的是，那漫天万灵中充斥着绝望、战意与不甘，稍有见识的法师如纳兰嫣、花若惜等人顿时变了脸色——这些亡魂若是一个处理不好，只怕立刻就要将星风村变成一个生人勿近的大凶之地，又何谈重建家园？

“难道他想效法战神殿下，用聚魂珠收集亡灵之力来对抗修罗塔？”

花若惜蓦地冒出这么一个念头，可且不论如此恐怖的亡灵之力以禹云岚眼下的修为能否收束得住，即便可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怎能做得出那样的事情来？

禹云岚站起身，右手拔出骑兵之王，在自己左手掌心一划，然后，他将那带血的剑锋高举，喊道：“以骑兵之王之名，祝福你们！所有草原的、树海的勇士们，散去吧！愿你们安息！”

只有真正继承了骑兵之王禹云睿血脉的人，才能唤醒那黄金圣剑中的剑魂，在无数人忐忑、又期待的目光中，那圣剑上再次爆发出通天的圣光，映入万里长空之中！

一声仿佛穿越亘古的叹息自每个人心中响起，那无穷无尽的亡灵面容上亦收起了凶戾，代以平和与笑容，然后，就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里，他们便如风一般烟消云散，甚至那一堆经久不息的烈烈火焰，也奇异地在这一刻悄然熄灭。

这样，便都结束了吧？

禹云岚深深呼吸，回转身，才发现那十万军众并未起身，仍是向他跪着，寂静中，也不知是谁先喊了起来——

“骑兵之王！”

“骑兵之王！”

“骑兵之王！”

……

高亢的呐喊声瞬间连成一片，尽管在这里，只有寥寥数人知道他曾参与封印修罗塔，甚至为此几乎失去了一切，可无论是带领他们诛灭魔军，还是宛如神迹一般地安息亡魂，都已足够让人们对他心悦诚服——便是被他强行取而代之的鹰翔城主宗一平，此刻也再也说不出他半分不是。

禹云岚毕竟年少，纵经历了许多风雨苦难，却又何曾面对过这样的场面？他抬起手向下压了压，希望人群能够安静下来，可没想到的是，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居然真的让十万人很快就静了下来。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有些发不出声音，几乎是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纳兰梦璃，却见这位姐姐眼里满是泪光和骄傲，并鼓励地向他点了点头。

禹云岚这才稍有平复，缓缓道：“今天，我们在这里战胜魔军，依靠的，是在场每一位战士，以及已经牺牲的每一位英魂的力量，绝非我一人之功——我接受你们称呼我为骑兵之王，亦并非觉得我有资格承担这份责任，而是我认为，草原上的确到了需要一位骑兵之王的时候。”

“现在，作为你们的新王，我要向你们宣布三件事。”

“第一，战争已经让我们失去了太多太多，唯有团结与和平，才能让我们拥有抵抗一切威胁的力量，才能让我们百姓过上安稳快乐的生活——在此，我宣布，从此刻起重建大禹云部落，由骑兵之王担任各部落大族长，摒弃前嫌，统一管辖！”

说到这里，他特意看了看宗一平，其实到现在为止禹云岚都不知道这男人是谁，只知他原本是那支人族联军的统帅，若他有所不服，只怕事情还会多出许多麻烦。

不料宗一平却再拜道：“宗某临阵怯战，深感惭愧，自愿卸去鹰翔城城主之位，今后，愿为骑兵之王麾下一马前卒，为殿下鞍前马后，肝脑涂地！”

原来他竟是姐姐说起过的那位鹰翔城主？禹云岚暗暗咋舌，上前将他扶起，道：“魔族之盛，谁人不畏？宗城主既能罪己，便卸去城主重担，由你长子宗越武继承，如何？”

听禹云岚这么一说，宗一平便知对方并没有打鹰翔城主意的意思，而事实上，鹰翔城虽是自古以来草原第一城，近年来却已经逐渐有被星风村超越的趋势，毕竟禹云家族有着整个大胤帝国在背后支持，无论是贸易经济、还是工艺文化，都发展得早已不在鹰翔城之下，若不是禹云家族坚持延用了他们早期家园那个“村”字，以星风村今日的规模，这里恐怕早就应该改名叫星风城了才对。

宗一平带着宗越武再拜谢过，其余诸位首领自是没有更多异议，禹云岚又看了看花若惜，道：“第二件事，我们草原男儿，有恩必报，今天，没有妖族的帮助，我们决不可能战胜魔军，草原人族欠树海妖族一份情，而几十年后，若魔族卷土重来，为了报今日恩情，亦为了保我们的家园土地万世平安，我要求你们和你们的后人，不惜一切代价，与妖族并肩作战，合力抗击修罗塔！”

这是他带领妖军出征前对妖族的承诺，而人族也的确为此欠下了一份天大的人情，更何况，两族之间如今已是唇亡齿寒，要他们守望相助，自是无人反对。

“这最后一件，便是我要告诉你们，我是谁。”

说到这里，禹云岚转身来到禹云笛修和纳兰月面前，在无数人诧异地目光中，郑重跪下，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双手捧起圣剑递上前去，道：“父亲，母亲，我是禹云岚，你们的第二个儿子，小的时候，我恨过你们，恨你们狠心将我丢弃在阿修罗树海，让我吃尽苦楚，让我自生自灭，我甚至曾经想过，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再回到这里，即便是你们找到我，恳求我的原谅，我也绝不答应。”

“可是，禹云拓将军找到了我，他告诉我，是父亲您，为了我替我报仇，不惜发起十年征战，伤痕累累，而母亲本是纳兰族长一般的天纵英才，却生生散尽半生修为，只求为我守护一盏魂灯，只为知道我仍然活着，你们不知道，我这个从小就没有父母疼爱的孩子，在那一刻，心里有多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