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雾眼神暗了暗。
对于这种情况，她也无话可说，这不是三言两语可以改变的现状。
它涉及到更深层的认知观念，需要长期潜移默化的影响才行。
“虽然到时候麻烦点，但如今，也只能掀桌子了……”夕雾心里想着，真炁在体内加速运行，手掌表面九首烈阳火丝丝冒出。
“好吧，我摊牌了。”浅羽苍（夕雾）撇撇嘴，不屑地扫视众人，嚣张道，“你们说的没错，就是我做的。你们想怎么样？又能怎么样？”
说完，她已经准备武力镇压。
“等等。”岂料这时，门口传来的立花訚千代的声音。
夕雾转身看去，今天的立花訚千代换了一件素雅的衣服，面容除了有些苍白，并不憔悴，反而精神异常饱满。
脸上的神情比起之前的冰冷，多了几分柔和，隐约间依稀能看出一丝深沉和其它意义不明的东西。
美人无瑕一朝损坏，珍珠何日再得完全。
她进入教室，便直勾勾地盯着浅羽苍（夕雾），目光平静，非常平静，平静得让人发怵。
夕雾问心无愧地直视了回去，她自认为自己昨晚已经仁至义尽，没有什么对不起她的。
“立花小姐！”浅羽野河恭敬道。
“浅羽族长，我想和令公子单独谈谈。”
“这……”浅羽野河似乎有些难言之隐，但对上立花訚千代眼神，赶紧点点头。
立花訚千代转身就走，示意夕雾跟她来。
夕雾想了想，跟了上去。
两人来到学校外面杂草丛生的操场，周围护卫得到命令，虽然没有跟上来，但也暗中观察着两人。
周围远远的还有一些下人围观，他们窃窃私语，夕雾通过超强的听觉隐隐听到他们在说什么……贵女……失身……之类的污秽词语。
立花訚千代率先打破沉默，语气莫名：“这就是你昨晚说的‘绝不违背誓言’？”
夕雾知道她口中的‘誓言’是什么意思，只是冷哼一声，甩下一句“我从没碰过你，信不信随你。”，便不再解释。
她昨晚明明帮她解了毒，还特意将她安放在安全的地方，也叫醒了她。
能做的都做了，至于后面发生了什么，总不能也怪她吧。
世间之事万万千，最困难的事莫过于让别人相信自己，而最简单的事也同样如此。
立花訚千代面无表情，话锋一转，徐徐道：“外婆在我还小的时候，很喜欢给我讲一个物语故事，叫《落洼物语》，你知道这个物语吗？”
浅羽苍（夕雾）点点头。
她在鹰司家的时候，看过所谓的《落洼物语》。
这是最近几十年在京都流传开来的，脍炙人口的短篇物语故事。
物语中女主人公是中一个大名的女儿，因受继母冷落，被迫住在一间脏水汇聚的低洼屋子里，所以人们叫她落洼。
落洼在家中备受虐待，尤其是她的妹妹，因为嫉妒落洼的美貌，一直明里暗里欺负侮辱她。
但即使在这样的环境里，落洼依旧保持一颗赤子之心，乐于助人，与人为善，从不怨恨别人，周围人渐渐的都被她的善良感动了。
府里的一个侍女小漕受过她的恩情，尤其同情她。
于是在她的丈夫——带手的帮助下，落洼认识了带手的主人一位年轻俊朗的少将。
少将爱上了落洼，定要娶落洼为妻。
落洼的继母和妹妹虽百般破坏，但少将与落洼终于结为夫妻。
此后少将设法对继母一家进行种种报复，如让一个呆子白面驹娶了那个一直欺负落洼的妹妹。
几年后，继母终于屈服并表示悔悟，最后少将等人宽恕了她。
这是一个典型的正义必胜，邪恶得到惩罚的王道故事。
夕雾不知道这个女人为什么要提这个故事，不过还是淡淡地回了一句：“看过，很有叫教化意义的故事。”
立花訚千代看着他（她）问道：“那你认可这个物语吗？”
浅羽苍（夕雾）想也没想就点点头：“当然认可。”
“哦。”立花訚千代诧异了一下，随即意味深长问道，“那么要是你是物语里的落洼，也会像她那样即使身处逆境，也依旧保持一颗赤子之心吧！
命运是公平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一饮一啄，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等等！”夕雾打断她，皱眉道，“你在说什么啊？
这个故事哪里是劝人向善了？我们真的在讨论同一个故事吗？”
“？？？”立花訚千代一愣，十分狐疑地望向夕雾。
夕雾解释道：“善恶本就是人类臆想出来的东西，上天就算要惩罚人类，也绝不会遵循人类臆想出来的什么善恶。
纵观这些什么物语，虽然表面上写的好人好报，坏人坏报。
但只要有脑子的人，稍微一想就会发现。
哪有那么多好报坏报，都是艺术加工的结果，亦或者是，人们主动选择了恰好符合正邪善恶的故事传播了出来。
那么一个重要的问题来了。
为什么原故事需要加工？
为什么只有这些符合正邪善恶的物语被传播开来？”
立花訚千代眼波流转着莫名的光辉，问道：“那么你认为是什么原因呢？”
夕雾道：“当然是因为真正的现实太过悲凉啊，人们无法接受，所以要么修改了结局，要么选择性忘记这些不快乐的事。”
夕雾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人，是需要理由和希望才能活着的啊。
所以，这个什么《落洼物语》的真实原型很有可能是完全相反的：
落洼被继母虐待而死，与她从小有婚约的少将，娶了她恶毒继母的女儿，也就是一直虐待欺辱她的姐姐。
继母一家不仅没有得到惩罚，反而因为攀上了少将。
她们过得很幸福，一辈子荣华富贵，长命百岁。”
“不，她没有活到百岁哦，只活到了六十一岁，就寿终正寝了。”立花訚千代忽然开口打断道。
浅羽苍（夕雾）呆滞片刻，随即生出一股毛骨悚然之感。
“你什么意思？”
立花訚千代面露微笑道：“你说的都是对的。落洼死了，死得很惨，尸体只剩下皮包骨，扔到乱葬岗连狗都不吃。
常年居住在脏水横流的低洼屋子里，潮湿、阴冷、蚊虫滋生，落洼很丑，她或许以前是美的。
但是住在那种地方，再美的美人也会变成一个……怪物吧。
皮肤长满不知名的疹子、头发干枯、灰白，身体散发出着恶心的臭味，这样的怪物，又有哪个少将会爱上她？
但我的母亲，也就是《落洼物语》中的那个恶毒妹妹。
她不仅成功嫁给了落洼姑姑的未婚夫，也就是少将高官，从此飞黄腾达，婚后生活也幸福美满。”
立花訚千代用平淡的语气说着，历历在目，仿佛她曾经看见过一样。
浅羽苍（夕雾）不再说话，静静盯着她，等待下文。
立花訚千代凝视着夕雾：“你真的很有慧根，我刚开始听说这个物语时，也以为世界真如物语般那么美好。
好人有好报，坏人有天罚。可惜，当外婆快老死时，我才从她口中得知这个物语的真相。
原来，外婆就是那个恶毒的继母，欺负落洼的妹妹就是我的母亲。”
她说到这里，缓了缓，陷入回忆：
“我知道这件事后，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我追问外婆，那这个物语究竟要告诉我什么？
难道是要我做坏事，不择手段，变成一个唯利是图的小人吗？”
她忽然看向浅羽苍（夕雾）：“你知道我外婆怎么回答的吗？”
夕雾想了想道：“她应该会说，世间之事，从来不分好坏。收益大于风险，就要努力去做；风险高于收益，就不要去做。”
“咯咯烙……”立花訚千代笑出了声，“你真的很有慧根，不过外婆还加了一句：不管做何事，做了后就不要后悔，就要去承担代价，要将好的代价收下，坏的代价消灭于萌芽之中。”
夕雾听完，不作回答。
这是对方的家学教育，是经过几代人总结出来的生存法则，大多人想学都学不到。
她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纵使来自前世的信息时代，也无法对其做出评价。
立花訚千代有些激动：“我听完外婆的话，连连摇头。
我不相信或者说拒绝相信，真实的世界是如此的冷漠。
所以，我抛弃了外婆的教诲，反而学习物语中的落洼，处处与人为善，我要用实际行动证明，世界绝不会辜负任何一个“落洼”的。”
说到这里，她露出一抹讥讽，“至于结果嘛……你也看到了。”
夕雾越听越觉得莫名其妙：“所以呢，你跟我讲这些干什么？玷污你的人又不是我。”
“我知道不是你。”立花訚千代说道。
“你知道？！”浅羽苍（夕雾）一惊，只想问一句：你知道你还一副我欠了你的样子？
“对，我知道。”立花訚千代毫无迟疑地点点头，“真正算计我的人应该是那个浅羽拓。
他的背后应该还有人出谋划策，甚至这整个小家族都是帮凶。
至于那个浅羽茜，就是一个任人摆布的棋子。
刚才，浅羽拓带着那个浅羽茜，乞求我的原谅，哭哭滴滴地说了一大堆恶心的话，总结一下，无非是：事情不是我做的，但是事情因我而起，我没有来得及阻止，所有我有错，我要乞求你的原谅……
那拙劣的演技，看得我快恶心吐了。
这些人真是在把我当傻子骗。
他们心里那龌龊的想法，简直是毫不掩饰地写在脸上。
要了我的身子还不够，还想借此攀附上我，借此谋划我的家族……呵呵呵……他们太低估一个出身名门的武家女子了。”
“哦，那你对我说这些有什么用？”
“因为……”立花訚千代定眼看向夕雾，“我决定重新拾起外婆的教诲，从前的我太过天真，经过这几天的事，我知道自己错了，现在我要纠正这个错误。”
“什么意思？”夕雾疑惑，她心里隐隐有个猜测。
“如今我清白被毁，具体是谁做的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报仇和止损。”立花訚千代语气含着一抹杀意。
夕雾看向她：“那你要如何做？先让我这个浅羽家的二公子身败名裂，以此泄愤？”
立花訚千代摇摇头：“原本我打算让你背负这个污名。
毕竟一个不知被谁玷污过的女子，和一个被浅羽苍这个恶棍玷污过的女子，还是有区别的。”
“什么区别？”夕雾问道。
“前者的话我会成为被嫌弃的对象，后者的话我会成为被同情的对象，而代价无非就是你承担了所有。”立花訚千代忽然恭敬起来，“但经过一夜的思考，我改变了这个想法。”
夕雾看向她：“为什么？”
“因为……你不是浅羽苍。”立花訚千代肃然起敬，“我听说过浅羽苍的事，原本还没有放在心上。
但仔细想了想昨夜的事情，昨晚那种情况，你始终不碰我。
还有那根贯穿墟界的雨柱，我原以为那是自然形成的。
但后来想想，那分明是强者强行击碎墟界空间留下的痕迹。”
说到这里，她转向夕雾，微微躬身：“您就是那天那位救了我的强者吧！因为你本就是女子，所以昨晚才会有那样的表现。”
“……”夕雾不置可否，算是默认了。
“小女子如今想做的事很简单，无非是将敢算计我的浅羽家灭族而已。”立花訚千代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夕雾沉默了几息：“你告诉我这事，难不成想让我帮忙？”
立花訚千代摇摇头：“不。虽然小女子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三阶见子阴阳师，但灭一个小家族，还是能做到的。
再加上，经过昨晚的事，小女子原本停滞不前的瓶颈，已经开始松动，估计一两年过后，就能彻底完成见子阴阳师的蜕变，成为正式阴阳师。
当然，即使小女子已经是正式阴阳师，在大人这样的强者眼里，估计也不值一提吧。
小女子只是希望大人不要插手我与浅羽家的恩怨。
作为答谢，之前欠大人的灵晶，愿奉上双倍。”
夕雾面无表情。
她知道立花訚千代最后说的修为的事，是在威胁她：毕竟年纪轻轻就能成为正式阴阳师，背后定有师门之类的。
除此之外，就是让她在浅羽家和她之间做选择。
看她是要插手救这些外人，还是收获一位未来正式阴阳师的友谊。
夕雾叹了口气，浅羽家的人终究低估了真正的大家子弟的手段和决心，也算是自食恶果了。
她知道面前这个女人，已经变成了彻彻底底的社会人了。
心中已经不再有理想，只剩下利益和算计。
要是换成现代的话来说，就是长大了，经历过社会的毒打了。
夕雾虽然明白和理解，但是并不喜欢这种人……
立花訚千代见夕雾沉默，继续试探道：“这是我和浅羽家族的恩怨，大人这样的外人应该不会站出来说，要替他们主持公道吧？”
“我要去京都，你杀了他们……”
“我知道去京都的路。”
“……好吧。”夕雾点点头，“我出去散散步。”
说完，地面震动了一下，下一个瞬间不到，她已经消失在废弃的操场。
几息过后。
樱泽村入口。
茫茫草野间，蒙蒙细雨沙沙落下，夕雾站在石碑上等待。
她的脑海里不断响起生命公式的提示音，隐隐能听到村子里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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