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所有的人都觉得她享受尽了无上的荣耀跟财富,觉得她真是好命,生来就拥有了一切别人苦苦追寻得东西。
没有人知道她心里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没有人关心她是不是需要这些财富,没有人问过她是不是真的需要这些地位。
其实她要的真的很简单,安稳平淡的生活,能够跟自己喜欢的人厮守一生便足够了,可是这应该是她这一生最大的奢望了。
十岁的时候,西凉国国王从北境带回来几名隐士,这咎修然便是其中之一。
既是隐士,这些人大都便是吃斋念佛,神情清淡却又高深莫测,父亲作为西凉国的国师,自然是少不了与这几位隐士切磋一下,一来二去之间,父亲竟然对其中一位年龄不过与自己相仿的小男孩赞不绝口。
“此人若到十五岁上尚且能够坚守本心,不破戒律,必定能够大有成就。”
这是当时父亲对咎修然的判词。
是了,这咎修然便是父亲当时极为喜爱的那位少年隐士,不过堪堪比自己大了两岁。
那时候咎修然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唤作本空。世间万物,即便是苦苦纠缠,或者是红尘千丈,或者是无边苦海,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
可是到最后,他的红尘还是没能够真的空空,他的红尘里后来强势的住进去了一个女孩子,那个女孩子就是自己。
谁能够想到,这留恋花丛、千帆过尽的咎修然,数年前竟然是一名少年高僧?谁又能够想到一袭红衣眼神勾人的青楼名妓数年前竟然是西凉国国师之女,西凉国的圣女,从小便被皇上钦定的皇后。
造化弄人,不过数年,这世间的一切就都变了。
咎修然望着自己抓住卫红绫手腕的那只手,心里很是后知后觉得明白过来,大概两个人从来便是天生的冤家,大概自从这妖孽出现在自己眼前,自己破戒之时开始他们两个人便再也割舍不开了。
至于这些年来的纠结于自责,不过是苦苦寻求之下也没能够找到为自己开脱的理由,拉不下面子。
大概是这样吧。
大概她真的是自己命中的劫数,怎么也跨不过去的一道劫数。
若是命中注定了跨不过去,自己这样苦苦挣扎想来也没有丝毫意义。
除了显得自己矫情又懦弱之外,真的没有丝毫的意义。
这些年来,他顾及着自己那可笑的自尊,一次有一次的放开卫红绫伸过来的手,甚至不辞千里跑了这么远到了大昭,却始终没能够将该放下的放下。
着不过都是些命定的劫数,跨不过去的劫数。
若是真的跨不过去的话,那到不如坦然接受,未曾拿起,又何来放下。
他望着卫红绫洁白的手腕,却是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两个人之间终究是身份有别,现今这卫红绫已然是西凉国的国师,身份贵重,而自己不过是沈云桢身边的一个幕僚。
就算他与沈云桢是朋友,可是自己在大昭,卫红绫在西凉,更是即将成为西凉国皇后的人物,两个人之间身份地位上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最开始的时候,他是怎么都不愿接受卫红绫的,只因自己是出家之人,只因卫红绫身份尊贵对于西凉全国上下子民来说更是具有非同一般的意义,他们两个人一僧一俗,一贱一贵,身份相差太多,根本没有走在一起的可能。
直到那日,西凉国国都汴京十里红妆铺就,全国上下沸腾欢迎,只因为那日子是他们西凉国的王子迎娶圣女的日子,只要王子能够跟圣女结为连理,那么他们这个国家所有的苦难都会结束。
这是卫红绫出生之时上天给的警示,也是这么多年来他们这些平民老百姓一直深信不疑的事情。
那日,汴京所有的店家全部免费招待客人,不论你来自哪里,只要在那日说上一句“恭祝王子圣女大喜。”你不论是买了什么,统统都可以给你免费。
那日,还叫做本空的咎修然在街上漫无目的的游荡,街上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模样,可是他却觉得自己的心里忽然之间空了一块。
这一切明明都是他盼望的,卫红绫嫁给王子以后便再也不会纠缠自己,而自己从现在开始也可以一心向佛——这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应该是最好的归宿。
她按照众望所归的样子成为西凉国的国母,他继续去寻求自己心目中的真理大道,做一代名僧。
本空这样想着,左胸的地方却还是不可遏制的一阵阵的疼痛,明明这样的结局这么长时间以来都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可是到了现在却只觉得心里疼痛难忍。
什么对于自己来说非常重要的东西,正在一点点的离开自己。
本空从记事开始便生活在雁荡山上,山上除了他之外还有许许多多的师兄师伯师叔,他每日里所做的事情不过是吃斋念佛、听着师傅们争论佛法。
佛法无边,实在是太过深奥,每次师兄都会这样跟他讲。
可是在本空的眼里却不是这样,那些佛法对于他来说就好像是以前曾经接触过一般,每个字每个音调都带着特有的香气,是大殿上、佛前香炉里的香气。
师父说,他天性聪慧,是有佛缘之人,将来只要守住戒律一定能够大有所成。
于是他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会因为一个女子放弃自己这么多年来坚守的清规戒律,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会因为一个女子放弃自己对师傅的承诺,甚至是违背师傅对自己的期望。
雁荡山在西凉国的北境,那一日,他十三岁的那一日,从汴京来了一个很是了不起的人物,据说跟师傅是旧日相识,师傅央了他带着包括自己在内的极为师兄弟们到汴京去。
临幸之前,那一夜里,师傅特意把自己唤到了禅房去,脸上是自己从来都没有见过的浓重的悲哀——“本空,你天资非凡,如若能够坚守本心将来必定能够大有成就,即便是成佛都不在话下,但你六根尚未清净,变故实在太多,此去也不知是福是祸……”
他那个时候年纪尚小,并不觉得师傅说的这些话这些担忧真的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自己六根未净又能够发生什么事情呢,杀生么还是饮酒?
自己即便是一只蚂蚁都没有踩死过的人哪里会杀生?酒又有什么好饮得?
那时候他是从未想过事后自己破戒竟然是因为色戒,他竟然破了色戒,即便是他面对着卫红绫的时候从来都没有承认过,但是他心里却是十分清楚,他犯了色戒,他对着卫红绫对了色心。
很是悲哀,他骗过了所有人,甚至骗过了卫红绫,可却始终都没有办法骗过自己的心。
从那一日,自己随着国师卫阳来到这汴京第一次见到卫红绫的时候起,自己心里便滋长了一种从来都没有过的情绪,那样的朦朦胧胧却又是真实存在着的一种情绪。
后来过了很久,他才发现,才有勇气承认这是爱情。
那一日,西凉国的圣女与王子大婚,他一出家之人却在一偏僻的酒馆里喝得酩酊大醉,旁人眼见他这样多是指指点点的不屑——
“这哪里还有一个出家之人的样子?这不是破了戒么?”
破戒?
他作为一个出家之人,早就破了戒了。
从他与卫红绫相遇的那一刻起,所有的清规戒律一瞬间轰然崩塌,到了那时候他才有些明白自己临幸之前师傅满脸的纠结不忍从何而来。
那时候师父说:世间万物,你既从未拿起过,又何谈放下?本空。你将来要走的路是师傅都没有见过的路,师傅现在只想你能够安安稳稳的走好脚下的每一步路,好好体味这百态人生,如若你能够在之后脱身而出,一定会大有成就。
如若不能够脱身呢?
他没有问,师傅也没有回答。
汴京那晚上淅淅沥沥的下着小雨,城里挂着的红色绸缎都被打湿了,他喝醉了酒沿着城里的道路一点点的往自己的住处走。
天空都是灰蒙蒙的黑,自己的眼前也是一片雾气,从今夜起,曾经在自己生命里出现过的那唯一夺目的光彩,也在自己的懦弱与犹豫不觉中就这样离开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