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唐宁再次从梦中惊醒，心脏还在剧烈的跳动，脸上俱是薄汗， 她缓了缓，侧头看身边熟睡的夫君，清俊有些冷意的五官。
她神情有些恍惚，眼睛里开始续满泪花，藏在心底的恐惧在也深夜总是发酵。 唐宁很怕，怕醒来后发现是黄粱一梦，她伸手摸着自己颈部，白绫紧勒的窒息感，她依然记得清楚。
现在的日子是真的吗？ 她真的活过来了吗？
“怎么哭了？”低沉中带着温柔的声音响起。
唐宁侧头就撞进一双担忧的眸子里，她把头埋在人胸口，攥着衣服的手不停颤抖，哽咽的开口“夫君...我若是有一天突然消失该怎么办？”
江宇皱眉，他不喜欢这个假设“胡言乱语什么！”心中猜测妻子是不是被梦魇着了。
唐宁窝在人怀里不肯出来，点点头瓮声瓮气道：“恩，不胡说了。”
可身体怎么也停止不住颤抖...
天色刚擦亮，封城已经被连日来的飘雪裹的一片素白。街道上已经有早起人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没过多久就被雪遮了起来。
远处传来马车的的木轮声，近了就能看到那匹拉车枣红色马，那是匹瘦骨嶙峋的老马，皮毛已经失去了光泽，时不时从鼻子打个响，冒出两股白气。
车夫是个长相憨厚的中年，他突然勒了马缰，跳下车后对车身躬身道：“回夫人，娘舅爷家到了。”
车门被从里往外推开，一个白皙的玉手伸了出来，随后是一连串的咳嗽声。一个略微苍老的声音响起“夫人，外面凉。你等老奴叫开门后再出去。”
唐宁点点头，拿开捂嘴的帕子，有气无力道：“劳烦汪妈妈了。”
汪妈妈下了车，一股冷风吹过，刺骨的寒穿透的棉衫，她缩了缩脖子，连忙回身关好车门。
车里的唐宁苦笑，她知道汪妈妈是在维护她唐家小姐的脸面。 可她一个被休书的下堂妇，又有什么脸面可讲？
叹了口气，她从怀中摸出一个香囊，唤了声“阿华。”
“在，夫人？”外面候着的车夫忙应声。
唐宁再次推开车门，把香囊递给人“这张铺子的契纸你收好，等进了舅舅家，你和汪妈妈就离开吧。”
父母相继离世后，族中宗亲都不愿收留。回到舅舅这里也是无奈之选，以舅舅和舅母的品性自己怕是不会好过，何况她还是一个被休的下堂妇。
汪妈妈母子为了她已经吃尽了苦头，受了很多委屈，她绝对不能再连累这个世上仅为她着想的两人了。
汪华被吓了一跳，慌张的摇头拒绝“夫人，这可使不得。”
唐宁苦笑下，硬是把香囊塞入人手中后才道：“阿华，我舅舅一家人什么性子你是了解的，等我进了府后，就再也做不了主。 这铺子与其让他们贪了去，还不如给你和汪妈妈。 我已经决定了，你不要再推辞。”
汪妈妈是祖母的陪嫁丫鬟，跟着嫁到唐家，后来嫁给了府里的管事，生了汪华。一家三口对唐家忠心耿耿，可惜汪华出声那年，管事病故剩母子二人。
汪华还准备说什么，就听到开门声，一个老妇的声音响起“大清早的，谁在敲门?”
汪华忙把香囊藏进袖子里，立在一边不再吭声。
汪妈妈扯着笑脸：“嫂子，烦劳你通传一声，我们家夫人来了。”
老妇翻了个白眼，不耐烦道：“夫人？哪家的夫人？ 大早上的不走前门，走后门?”字里行间都是暗讽。
其实也不怪老妇阴阳怪气，正经来访的人可不是都走正门的。只是唐宁是被夫家休掉的堂妇，走正门太显眼，不得已才敲了后门。
汪妈妈虽然心中不满老妇的语气，但是有求于人只能忍着赔笑道：“这位嫂子，我家夫人是府上的表小姐，以前还在府中住过段时日，唐家小姐。”
老妇一拍脑门“诶呦，人老了记性就不好，原来是唐家的表小姐。对！应该叫孔夫人了，夫人还说从咱们府里出的嫁呢，只是这次回来怎么不走正门，难道嫁了三年连路都忘了？ 这天寒地冻的，快请孔夫人进来喝杯热茶暖暖身子，老奴这就去跟夫人禀报。”
唐宁三人随着老妇在小房偏厅候着，心中想着舅母应该还不知道自己被休，否者这老妇绝不会让她方家的门。
过了一刻钟左右，曹夫人身边的管事媳妇一脸笑意进了偏厅，身后还跟着四五个丫鬟“孔夫人怎么把先派个来个信，府里也能做些准备，刚才夫人一听同传，吓了一跳呢。 还直呼说乔夫人性子还跟当小姐时一样，总让人措手不及，就是不知道乔夫人为何不走前门？”
唐宁绕开对方的询问，柔声道：“姚妈妈，舅舅和舅妈可还好？”
姚妈妈是个精明人，见人绕开话题，就猜出这其中定有隐情，笑着回应道：“都好着，前些日子夫人还念叨，说自从你嫁出去后就没回来过，想的紧，这会正在暖阁里等着你过去呢。”
唐宁起身，汪妈妈连忙上前搀，跟着姚妈妈绕过长廊，穿了夹道、过了月门、转过二跨院，最后又绕过佛堂，终于到了暖阁。
“孔夫人来了。” 一直跟在后面的小丫鬟，近了暖阁时颠颠的跑了过去通传。
唐宁刚走到门口，帘子便被人从里面挑开。一股暖热盈满扑来，身穿绿袄裙的丫头笑盈盈福个礼“孔夫人好，奴婢名字叫翡翠，特地来迎夫人。”
看来只能她一个人进去，转头对着正担忧看着她的汪妈妈道：“我先进去和舅母说，汪妈妈就在外面等我吧。”
汪妈妈没有办法，只好跟着一个丫鬟到暖阁旁的外屋候着。 唐宁整了整衣衫，跟着人过了小厅，到了正阁。
翡翠帮她解下身上的篷披，心中暗暗一惊，竟然还是单层薄披，料子叶很陈旧，有些地方都起了边。 看来这个表姑娘嫁入孔家后，过的不怎么样。
唐宁看出来翡翠的嗤笑，并没有说什么，甚至情绪都没有半分波动。这种事情她三年来经受的数不过来，已经麻木了。
卸下披风，她绕过一道三架山水挡屏，看到舅母魏氏正歪在软榻上闭目养神，塌下正跪着一个相貌精致的丫鬟不轻不重的给人轻捶着腿。这个丫鬟她认得，叫玲花。 至于其余丫鬟，都很面生。
“给舅母问安。”唐宁夫个礼。
榻上人这才睁开眼，也没起身“是宁儿啊，怎么一声不吭突然回来，可别怪舅母顾不周全。”
魏氏今年四十多岁，因为养尊处优，皮肤依然很细腻。虽然身形有些发胖，可是很匀称，看起来丰腴有韵味，只是眼中的精明让破坏了富贵相，显得刻薄尖酸。
唐宁吸口气，上前一步跪下，眼泪已经开往外掉“舅母，外侄女被孔家休弃，求舅母收留庇护。”
魏氏惊的直接坐直身体，皱眉问道：“什么？ 怎么会被休？”
玲花也赶紧起身退到一边跟其他丫鬟用余光瞄着唐宁。
唐宁边哭边从袖口取出一张纸，姚妈妈上前接过递到魏氏手中。
屋子就只剩唐宁的抽泣声音，忽然魏氏把休书扔到唐宁头上，吼道：“哭什么？你还有什么脸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三年都没给孔家生出一子半女，被休也是活该。”
唐宁本是抽噎，听完话后干脆捂着脸放声大哭“不是我不想生，她连我屋子都不肯踏入。”
无所出都是借口，孔家大公子生性风流，宠妾灭妻。唐宁跟他并没有什么感情，加上性子软绵，万事都不争。谁知她退一尺，别人却进三丈。最后闹的孔家已经没她容身之处，一直休书成弃妇。
可怜她父母皆离世，孤身一人，宗亲族人又断了来往，只能回到娘舅家。
魏氏气极，从塌上起来，一脚踹到唐宁胸口“窝囊的东西，还有脸回来，想丢我们曹家的脸吗？”
唐宁被她踹的向后倒去，本就身体不好，好半天才缓过一口气，爬起来继续跪着“舅母心慈，外侄女实在无处容身，求舅母收留。”她深知这个舅母的性格，接着说道“孔家已将我的嫁妆退了带回，外侄女愿意都交给舅母，只求一瓦避身。”
魏氏本来想撵人走，听了话却有些动摇。当年小姑也就是唐宁的娘出嫁，公爹陪送了大半家产。
后来姑爷二人落难离去，外侄女带着遗产过来投奔。因为夫君垂涎孔家下的聘礼，急急的把外侄女嫁了过去，害的她只来得及谋了几处铺子和田庄，大半的家产被唐宁当嫁妆带到了孔家。
也不知道这三年，她手里的剩了多少？聊胜于无，何况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剩下不多也很让人垂涎。
魏氏缓了缓脸色道：“起来吧，你也知道府里的事情都是你舅舅做主。等他回来才能知道能不能留你。看你脸色疲惫，想来赶路累了，就先跟人下去修吧。 对了，那带回来的那些东西，先拟个单子来，让人核对一下也好收着。 你放心，我是你亲舅母，自然不会要你这些东西，只是帮你收着，等你用的时候再给你。”
唐宁垂着头“谢谢舅母，外侄女还有一事相求。跟着我回来的那两个下人，前面求我放他们去，外侍女想以后在舅母府里自然是用不到他们了，就答应。 还求舅母可以让他们用原银赎身。”
这也是唐宁回来曹府的目的，她的一生已经没有希望了。可怎么也要帮汪妈妈和汪华搏个出路。若不是当年舅母扣了他们的卖身契，她就算饿死冻死也不愿意再踏进曹家一步。
魏氏想了下，虽然放了两个下人，可还有唐宁嫁妆这个大的，两个下人她还不放在眼里“要银子做什么，他们本就是你们唐家的下人，一会我就叫人带着他们卖身契与他们。”
唐宁送了口气“谢谢舅母，外侄女现在就下去拟单子。”行礼后缓步走出暖阁。
汪妈妈在门口迎了过来“夫人。”原来她实在担心坐不住，在暖阁外来回徘徊。
唐宁看着汪妈妈冻得通红的脸，心中一阵酸又一阵暖，她做这些值得。
跟在后面的姚妈妈哼了一声“夫人慈悲，还了你们的卖身契，赶紧拿着东西走人。”她虽然是管事媳妇，在曹府也算威风。可到底还是奴籍，她生的儿女也是奴籍非良人。
汪妈妈听完只觉得眼前发黑“这什么意思？这是要撵老奴走吗？”她走了，夫人该怎么办？汪妈妈从小看着唐宁长大，从心底把她当女儿疼的。
唐宁强忍着泪意，轻声道：“汪妈妈，你跟阿华拿着卖身契走吧， 我以后有舅母庇护，且宽心去。”
汪妈妈听完已经老泪纵横“夫人，舅爷一家什么性子老奴是知道的，他们要是能照顾你，当年也不会硬逼你嫁入孔家，你一个人留在这，还不被他们剥了一层皮去。”
姚妈妈听完眉毛一皱，呵斥道：“你这老妇嘴巴没德，东西给你。”她把卖身契往人怀里一塞，扭头喊道“来人啊，把这疯婆子给我撵出去。”
“夫人！夫人！”汪妈妈被两个粗壮的老妇架着往外走。
唐宁不忍的别开头，低声道：“汪妈妈，宁儿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姚妈妈扭头对着院子里看热闹的丫鬟吼道：“看什么？还不带表小姐回厢房歇着。”
回到了厢房不过片刻，姚妈妈就挑着帘子进来，手上还端着托盘，上面陈着笔墨纸砚，她眯着眼笑嘻嘻道：“表小姐，单子还是早些拟出来好，老奴也好让人核对完了入库。要不东西一直放在马车里，要是让人摸走了些可不好。”
唐宁不搭话，只问道：“汪妈妈走了吗？”
说到这个姚妈妈就有点来气“那老婆子不识好歹，在后面哭喊半天烦人的紧，我让人把她还有她那个儿子拖远了。”
唐宁下意识的握了下拳，接过托盘放到一边接着道：“姚妈妈，马车里的箱子你让人搬到我屋里，上面落了锁，钥匙在我这里，我要看着东西拟单子。”姚妈妈连忙应声退了出去找人去抬箱子。
唐宁等人走远，脸上的表情慢慢的变得冷漠，她上前插上门栓。从袖子里抽出一条白绫，踏着圆凳把白绫悬过房梁打结。
想她唐宁本是世家大族之后，父亲也是入仕高官，只是他这一脉子嗣一直不盛，祖上好几代都是单传下来的，到了唐宁这一代也只有她和弟弟二人。
可后来父亲管辖之地洪灾来临，堤坝溃塌，下游良田房屋皆被冲毁，百姓苦不堪言。天子大怒，传旨押解父亲上京，半路却病故。母亲得到消息后竟然长病不起，最后撒手人寰。留下她们姐弟。
投靠宗亲都被拒绝，无奈之下跟着忠仆一路北上到了封城，投奔娘舅家。 可到了封城没多久幼弟跟着舅家仆人上街玩耍，就失去了踪影。
宗亲就以唐宁这一脉没有子嗣继承为理由，收了多半产业到族中。 再后来就被舅舅逼着嫁入了孔家，最后落得如此地步。
如今汪妈妈二人已经有了出路，她再无心愿，可以安心赴死。她踮起脚尖把头放到白绫上，心中想着自己自杀在舅舅家。 官府的人总归要查探的，外人也就知道舅舅他们是如何逼着她下嫁商妇，也许还能牵扯出唐氏宗亲大族见死不救，合谋瓜分孤女产业。
也许动不了那些人的根基，可这消息总能给那些人抹些挥之不去的污点，深吸一口气，踢开脚下的圆凳，从此再也不用受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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