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柳家姑娘又又出嫁

庚子月，己丑日，宜嫁娶。

“我赌五文钱，柳家小姐今儿出不了门……”一个糙汉子站在街口的赌档上，口无遮拦的边嚷，“啪”一声把钱拍在赌桌上。又有一斯文读书人也在赌桌上放上半吊钱，口道:“我也赌柳姑娘嫁不出去。”围在赌桌前的众人纷纷慷慨解囊，甚至一些大胆泼辣的妇人也拿出自己攒的绣花钱放在了赌桌上。赌桌上很快就堆满了钱，这些人无一例外赌柳姑娘嫁不出去。这赌档老板此时比死了自己爹还伤心，连忙劝道:“各位乡亲父老，想想再下注，今个儿日子可张天师亲口批的，张天师的话你们都不信？咱可说好了，买定离手概不反悔。一会输惨了，各位可别背后骂我人狠心黑。”老板面容痛苦，苦口婆心劝了一番。然众人不为所动，铁了心下注柳家姑娘嫁不出去。

初到青州城的一个外地林姓客商十分奇怪，这柳家姑娘是何人，竟被人赌咒嫁不出去。一个姑娘家竟被全城被如此消遣，还赌人家姑娘嫁不出去，这也太恶毒了。这隆冬腊月的天也比不上此地人心令人心寒。都说青州城民风淳朴，如今看来传言不可信，与他们做生意要万般小心，多长几个心眼。身边几位来过此处的同行客商见了却不稀奇，还拿出几枚铜子，让随从小厮们去玩一把。

这个林姓客商十分不解，连忙询问同来的一位长者，这位老掌柜为人和善，处事公道。这一路上行商众人皆听他安排，无人有怨言。这位陈姓掌柜听了小后生的询问便站起来拱拱手，想了想笑道:“青州城里赌这位柳姑娘嫁不出去到真不是心怀恶意，反到是真心希望柳家姑娘能找个好人家。人都道女儿家生来不易，嫁人如同重新投胎在做人。谁能如此恶毒赌人家姑娘嫁不出去？其中多有隐情。这位柳姑娘正是当朝天子师柳太傅的孙女，家中序齿第五。青州城皆称五姑娘。柳家满门忠烈，柳太傅品行高洁，我辈等无不敬仰。”陈掌柜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向柳府方向行了个手礼。

“青州百姓皆称柳太傅为阿爷，这青城里若有人敢说句柳家一句不好，怕是要被青州百姓一口一口吐沫给淹死。咱们这位五姑娘才貌双全，品性极好，谁有幸娶了，那就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五姑娘若是出嫁，满城人都会替老太傅高兴，可这世间偏有不如意的事。五姑娘未及笄之时，这说亲的就踏破了柳家门槛，可五姑娘这姻缘却始终不顺。她刚及笄时便与琅琊王家公子便订了亲。”说到这里向来温言良语的陈掌柜有些愤怒，破口啐起来。

“呸！还百年世家大族呢，连贩夫走卒都不如，竟然在迎亲之日，在驿站别苑与青楼女子日夜颠倒，恬不知耻，真是斯文败类！这等人品怎配得上咱们五姑娘。”陈掌柜提到这王家公子满脸鄙夷，唾弃无比，那神情就跟自己吞了苍蝇一样恶心。周围也是一阵附和，好生鄙视了王家公子一番。陈掌柜见自己的见解被人认同极为满足，拿起茶碗押了一口茶继续道。

“王家公子这般荒唐，无品无德，柳太傅岂能将掌上明珠嫁与他。这婚事自然作废，这事怨不着咱们五姑娘。柳家姑娘不愁嫁，清河崔家即刻就上门为他们家七公子来求亲了。听闻这位公子是才貌俱佳，可谁知这位公子心中早有所属一直深埋心底，不敢与家人说，直到迎亲之时不管不顾与自己心上人私奔了。”陈掌柜又是一番评论，“你说这叫什么事，这不是坑人家姑娘，倘若是寻常人家姑娘遭此事，一个想不开非酿成惨事不可。如此看来这名门崔家家风也不过如此。当谁稀罕他崔家婿似的。就连圣天子知道此事也很是不悦，据说当朝就责备了崔家在朝为官的几位大人。”陈掌柜甚是敬慕柳太傅，忍不住说几句崔家的不是。周围人也是一阵唏嘘。

“俗话说得好，再一再二不再三。许是流年不利，柳家便打算晚上两年嫁姑娘。 柳家姑娘何愁无婿。这事出了之后不到半年，当朝宰相便替自己的侄子向柳太傅求亲了。李相爷膝下无子，便将这个侄儿当做儿子养。这位李公子在京城也是人人夸赞的好儿男，相貌学问极好。可这知人知面不知心，这李公子竟是个无德之人。两家刚定好日子不久，市井竟传出他与守寡的晋国大长公主之间风流韵事。据传这李公子竟然是晋国大长公主的入幕之宾，两人的风流韵事传得是沸沸扬扬。

晋国大长公主守寡多年，在加上早年间受得些苦楚，京城里皇亲国戚们对她的荒唐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此事虽无凭据却传的人尽皆知，李公子也说不清道不明。不过这事八成是真的，要不然太后娘娘怎么突然就以为皇家祈福的名义把晋国大长公主赶到封地的寺庙里修道去了。李相爷也上书请求告老还乡了呢？后来李家公子私德不佳，又被御史狠狠参了一本，说他在翰林院修书犯禁，影射先皇，陷当今天子于不孝。被赶到蓬州做个七品小官去了，这辈子恐怕要老死蓬州了。人的名树的影，李相爷数十年好品行一朝被侄子给败尽了。虽说捕风捉影，可哪还有颜面在朝中为官，就抱病辞官归乡了。”陈掌柜颇有说书人的气质，把这段事讲得是抑扬顿挫。

这个林姓客商听得是感叹不已，“这……五姑娘果真姻缘不顺！不过好事多磨。柳姑娘这般品貌的好姑娘不去这等人家子也罢！娶妻婚嫁何等要事，竟还能如此作为，想来家中内囊已坏，世家大族也不过如此。”众人闻言也是一通附和。

陈掌柜听了他的感慨深以为然，清清嗓子又道:“事已过三了，五姑娘姻缘不顺已是众人皆知了。青州父老皆是为她叹息，不知何人道五姑娘婚姻缘浅，如若做出相反之事说不定能就能成一个好姻缘。自此青州城便出现这种赌柳姑娘嫁不出去的事，大家一起赌五姑娘嫁不出去，实则是想老天爷反着来，让她找个如意郎君。”陈掌柜向林掌柜解释了青州人为何赌柳姑娘嫁不出去的原因，这正是青州人对柳家人的一番心意，不过到如今显然老天爷没有领会青州百姓的意思。

陈掌柜咂咂嘴道:“两年前吴王叛乱平定，柳太傅奉命替天子犒劳三军，在军中见到一位少年将军，为人十分机敏，才行出众。太傅十分喜爱，又察其品行甚佳，便生出招这位小韩将军为孙婿的念头。老太傅不是迂腐之人，合过两人生辰八字觉得两人很是相配，便不顾亲朋阻拦，将自己掌珠孙女的婚事定下来了。”

说道这里，陈掌柜眼中极为羡慕这位少年将军能做柳家婿，众人也叹这少将军委实命好。“哎！原本以为会是天作之合，可谁知变数又出。这小韩将军自幼孤寒，由寡母养大，后来投身军营，凭着一身好本领得赵大将军赏识。他在战场勇猛无敌，破敌立功无数，十分受赵大将军喜爱。平叛吴王之乱时又屡次立战功，被圣天子嘉奖。眼看就要升官发财娶贤妻了。

这时京兆尹却带了一名丁姓女子来到韩家，这女子称自己是小韩将军未过门的妻子。起初韩将军母亲矢口否认，可那女子却拿出了一件信物和一纸婚书。韩母才不得不承认，韩将军之父曾与丁家姑娘的父亲是故交好友。在韩将军刚出生时便与她订下这门娃娃亲。后来由于战乱丁家老小一起南迁了多年来了无音讯，再加上韩父过世多年，韩母以为再无相见可能，因而从未对小韩将军提起。柳家有意招韩将军为东床快婿，韩母十分欢喜，早将此事忘到脑后了。

谁料想这丁姑娘竟然千里迢迢找上夫家，韩母不愿舍了柳家这门亲就拒不承认起来。不想这个丁姑娘是个有心的，怕这韩家只想要高门贵媳不认自己，竟然找来京兆尹为自己做主，此事闹开了。五姑娘是断不能嫁入韩家的，这门婚事就此作罢。”众人听闻皆是唏嘘不已，不知是叹韩将军无福还是柳家姑娘背运。

人皆道:“五姑娘不知该多伤心难过呢！”小丫鬟绘春听了心里苦笑，自家姑娘现在是面若桃花，笑若春风那个叫一个欢喜！眼角眉梢藏笑意，不知情的以为姑娘开心自己要出嫁了，可是她却知道姑娘是在盘算自己这次能挣多少银子。赌坊里赌姑娘嫁不去都一赔九了，姑娘早拿了自个体己去押上了。

柳家家风极严，无功不受禄，违者除族，绝不留情。柳太傅认为财帛够用就好，家中子弟俸禄大多散给族人或是书院给贫寒子弟读书用了，青州城里奉养孤寡年老贫苦的慈济院大都是柳家出钱出力的。因而家里过得非常清寒，这五姑娘便财迷了些。“不！我家姑娘才不是财迷，姑娘只是太喜欢街上的糕点而已。”绘春想着每回姑娘攒了钱买的糕点零嘴自己也没少吃，连忙否定了之前的想法。赶紧狗腿子般给五姑娘递上果脯蜜饯。

柳家五姑娘闺名唤作阿圆，她生时正是天下大乱，骨肉分离之际。后来一家千辛万苦才团聚，五姑娘已经六岁，还没有个正经名字，一直五姐儿的叫着。柳太傅十分怜惜孙女便取了圆字，期望这孩子一辈圆满幸福。可如今看来这“圆满”二字着实有些讽刺，不知老太傅心里想到这作何感想。

青州城里此时可谓是万人空巷，锣鼓喧天，十里红妆嫁姑娘。坐在花轿里的柳圆沉浸在自己即将大发一笔横财的美梦中，完全没有注意自己身边丫鬟的心思。悠哉地吃了两口蜜饯，柳圆猛然想起一件大事，连忙叫过自己贴身大丫鬟绘荞，询问她有没有把钱拿到赌坊里，自己下一年的花销可全靠这一举了。绘荞听了自家小姐的话羞红了脸，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姑娘，咱柳家好歹是簪缨世家，老太爷是清廉了些，可啥时候缺了您那俩钱，今儿是您大日子，姑娘顺顺当当地嫁给如意郎君，以后就是当家太太了。范阳卢家是百年士族，家大业大……”绘荞生怕这位姑奶奶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登时把这卢家夸得是天上有地上无的，见自家姑娘白眼翻上了天。绘荞赶紧另辟蹊径夸起未来卢家公子，张口就是什么玉树临风、风度翩翩、才高八斗……这一通花里胡哨的夸下来，柳圆觉得自己要嫁的人是天上的神仙了。

真是难为绘荞了，她总共也就那么远远地看了姑爷一眼，如今人要是是搁在大街上是圆，是扁的估摸她都认不出。柳圆见绘荞如此卖力的推销卢家公子，生怕自己嫌弃人家似的。实在不好打击她，自己今天恐怕依旧嫁不出去。今天会和以前一样，自己的花轿是到不了卢家的。只是不知道这次，卢家公子会遭遇什么。她心里十分同情卢公子，想着他跟自己说了两句话就娇羞不已的模样，阿圆觉得自己可以吃下三碗嬷嬷做的鸡蛋面皮。

一说到吃阿圆觉得出门吃的那一大碗肉蛋羹没吃完真是可惜，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回家。花轿外人声鼎沸，花轿两旁高声喧闹，锣鼓声震耳欲聋。花轿里的柳圆却只想着早上那碗肉蛋羹，轿外的十里红妆绵延不断，沿路的人接连祝她百年好合，早生贵子。这些声音仿佛被隔绝了一般，柳圆充耳不闻，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面，心思飘在万里之遥。

柳家送亲的队伍敲敲打打，日中时一行人来到了离城十多里外的海河边。走在前头的人突然停了下来，大家一时间目瞪口呆。昨天还是水流奔腾的河面此时已寒冰塞川了，河边不见卢家接亲的人。此时河面只有被巨冰撞击的七零八落船骸，冰上站着岸边卢家人，他们完全没有心思迎亲了。这些人正在河里找新郎官卢三少爷，他坐的船被撞碎了。三少爷生死不知。

柳家送亲的两兄弟面面相觑，心里一惊，赶紧下来救人。河里浮冰沉浮川流不息，迎亲的送亲的一起忙乎到了晚上也没有找到卢公子，柳家大公子柳宁苦笑不已，卢家三公子看来是凶多吉少了。柳圆哀叹一声，只得听从两位哥哥的话打道回府去。柳圆刚入青州城门，青州城里的赌档老板一片哀嚎，破产者大有之。城里喧哗不停，感叹者更是无数。

冷月下，城门口的破棚子里躺着一个乞丐。他睡眼惺忪地看着柳圆的花轿回到城里后，向左右看看了，见四下无人扔下自己的家当悄悄向夜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