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重阳,京城愈发凉快了。
尚书府中,一个眉眼精致,面容娇嫩的少女伏在案边。
江晚澄拨弄手中的算盘,盘算着今年庄子交上来的粮食够府中开销多久。
一个小丫鬟哭哭啼啼的闯进轻书院:“姑娘!他们欺人太甚。”
“怎么了?”
清圆受了大委屈:“瞻怀院那贱人得寸进尺,要姑娘库里那匹花鸟纹的缂丝!”
拨弄算盘的手停了,复而哒哒声又起。
江晚澄神色不变,算完手上一笔账,兀自走到水盆边洗手。
“她要,你给她就是了。”
“姑娘!那是夫人给您的东西!”清圆跺脚痛哭。
她们姑娘也是好人家的女儿,父亲是已故镇边大将军,祖父亦以身殉国,满门簪缨,忠诚之后,岂能在侍郎府受这个气!
忽而清圆抬头:“要不我们去找姑爷……”
江晚澄冷笑一声,用擦干净的手点清圆的鼻头:“能闹到你面前就是那王八蛋默许的,你还指望他给你出头?”
清圆一愣,继而伏案痛哭起来。
这尚书侍郎府是吃人的魔窟吗?
新妇一进门便将中馈给新妇了,原以为是侍郎夫人看重她们小姐。
拿到手才知道原来是个烫手山芋,府中大大小小百十来口人,公账上竟然只有二十两银子。
眼见着饭都吃不起了,侍郎夫人还要排场,还要尊贵,还要体面。
体面从何而来?
从小姐的嫁妆中来!
清圆正愤声骂呢,门从外面被推开。
一个高颧骨,吊梢眼的嬷嬷趾高气扬的站在门口。
“少夫人,夫人请您去云静堂。”
“她想——”
“清圆,去把我那块羊脂白的玉佩拿来,”江晚澄淡声打断她,又朝王嬷嬷笑了一下:“嬷嬷请回,我更衣后就去。”
云静堂,王夫人端坐在上首。
她闭目念着佛号,看起来很是仁慈。
小丫鬟轻手轻脚的来报:“夫人,少夫人来了。”
王夫人睁眼,朝下方身形窈窕的女子笑了一下。
“晚儿,你来的正好,大好的喜事要告诉你呢,你二弟定亲了。你看,”她端起手边的茶,“这是女方送来的青凤髓,难得的贡茶。”
江晚澄神色淡淡的:“母亲喜欢就好。”
王夫人见她不接话,有些急了,单刀直入道:“那你二弟的聘礼……”
江晚澄抬头,直视她的眼睛笑道:“公中的银子,除开必要开销,还剩下百十两银子,剩下的,母亲贴补些也就是了。”
“那你呢?”王夫人切切看着她。
“我?我作为嫂嫂,贴补些也是应该的。”
王夫人放下心,她肯拿嫁妆出来就好,也算还有点用处。
谁料江晚澄话锋一转:“只是想要多的就不能够了,天底下万没有双亲健在,嫂嫂拿聘礼的道理。”
王夫人沉下脸色,她这么说,就是不想拿钱了。
她朝王嬷嬷使了个眼色,王嬷嬷手拿一块散发药味的棉布,轻手轻脚的走了上来。
下首的少女容貌秾丽,眼中却一片清冷与厌恶。
什么劳什子书香世家,娶儿媳嫁女儿全要新媳妇儿给钱。
也不怕天上落下一道雷劈死她!
眼神落在腰间那块羊脂玉上,江晚澄怅然而笑。
若爹爹泉下有知,会不会后悔将女儿送进牢笼。
“唔唔——你们干什——”
口鼻被呛人的帕子捂住,江晚澄拼命挣扎。
王嬷嬷见要不好,抬手拔了头上的金簪刺进江晚澄的胳膊。
鲜血滴落在羊脂玉上,绽开出艳红的旖旎……
……
入夜时分,宫中早就下了钥。
西华门却门户大开。
高大的男子不顾冷冽的秋风,骑着骏马一路狂奔,直到进了西华门内才停下来。
西华门内站着一个身着宫装的清丽少女,见着男子,面上两条清泪簌簌留下来。
“圣旨下了没?”
少女哽咽着点头。
“废物!废物!废物!”
男人骂了仍不解气,接连三脚踹翻跪在地上的三个嬷嬷。
见他暴怒,周围宫人跪了一地,守卫见状跟跪下来,众人齐呼。
“殿下息怒!”
“息怒?”
男人笑了,抄起腰间的鞭子就抽向面前的宫人。
“你们算什么东西,敢让孤息怒?”
匆匆赶来的圆脸太监屏住呼吸,生怕自己脏了殿下的眼,变成无辜受灾的池鱼。
“太子以自个儿身子为重,您是东宫之主,可不能在西华门这地儿如了别人的意。”
“啪!”
男人一鞭子抽在圆脸太监的背上。
太监忍痛,以头扣地,动也不敢动。
男人看向太监,忽而笑了,男人长相俊朗,剑眉星目,眼睛如星辰一般明亮。
只是俊俏眉眼中带着暴躁与狠厉,同他英俊的眉眼格格不入。
陛下不理朝政,他便是监国三年的当朝太子——赵允镇。
赵允镇问道:“别人?别人是谁?”
秋风凉了,他的话如同一把蓄势待发的弓箭,冷冷瞄准眼前的太监。
小太监战战兢兢,却是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太子哥哥……”
清丽的少女缓缓对赵允镇摇头,震怒的青年火气下了几分,挥袍拂袖而去。
少女和太监面面相觑,前头传来怒喝。
“三宝!你活腻歪了!”
“是!”
圆脸太监三宝把腿从地上拔出来,小跑着跟了上去。
进了东宫,太监小心翼翼地给躺在榻上的赵允镇脱鞋,赵允镇心头郁闷的紧。
他堂堂东宫太子,监国三年,论才华本领,虽比不上广开言路,创造盛世的太祖成祖,也比他那只会画画写词,贪图享乐的父皇好得多吧。
末了末了,竟让他的亲妹妹赵明珠去和亲。
怎么不让贤贵妃肚子里头爬出来的去!
“哎哟——怎么做事的?”
后脚磕在榻上,赵允镇一脚将太监踹出去。
匆匆赶来的三宝见状,大气也不敢喘,跪行上来给赵允镇捏脚。
赵明珠也没干站着,倒茶送至赵允镇嘴边:“哥哥喝茶,这是大蒙送来的。”
“呸!什么大蒙!早晚有一日,我要让铁骑踏平这劳什子大蒙!”
“哥哥!”赵明珠泪眼朦胧,“圣旨已下,哥哥说这话是做什么?”
赵允镇一顿,收起脾气上前劝。
赵明珠擦干眼泪:“这话哥哥莫要再说了,这是抗旨。以后……以后哥哥记得妹妹就行。”
手指用力捏着手中的茶杯,赵允镇心下发了狠,等过一段时日,他定要扭转这乾坤,把八皇子一家打包扔大蒙放羊去!
“什么时候出发?”
赵允镇盘算着,此事只需三个月,就能救明珠脱火海。
明珠停了一下:“半月后。”
下一刻,手中的白瓷被赵允镇捏了个粉碎。
“赵允锡,孤要你碎尸万段!”赵允镇咬牙切齿。
殷红的鲜血滴落在腰间羊脂玉上,展开艳丽的花朵。
赵允镇却浑然不觉……
————
赵允镇做了一个梦。
梦中明珠身穿嫁衣上了和亲的马车,紧跟着画面一转,是明珠身边的小宫女,她满脸是血,哭着拍城门要求个公道。
耳边隐隐约约传来女子的声音,低低的哭泣让他心烦意乱。
“哭什么哭!孤还没死呢!”
赵允镇抓起鞭子打过去。
睁眼却是一张错愕的小圆脸:“姑娘,你在说什么?”
这圆脸上还有两条泪痕,清圆抱着赵允镇哽咽:“姑娘!这日子可怎么过!这侍郎府是存了心要你死啊姑娘!”
赵允镇皱眉,三宝这差事算是办到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女人也敢往他身边放。
他抬手推开清圆,口中骂骂咧咧:“三宝,给我滚出来!”
翻身下床,却只看到一双小巧精致的绣鞋,自己那双黑色马靴浑然不见踪影!
“姑娘,您在说什么?”
清圆错愕片刻,抽泣着上来扶他。
清圆拉着他的手,那只手肤如凝脂,纤如葱白。
这不对劲。
赵允镇抬手在眼前,这不是自己的手。
纤细,白皙,滑嫩。
这不是自己那握刀能杀敌,持剑可斩奸的宽阔大手!
“我他——”
赵允镇捂住自己的嘴后退两步摔在床上。
这他……这他……这他妈怎么是个女人的声音!
怎么回事?这一切到底是什么回事?
忽然赵允镇低头,三两下拉开裙子。
下一秒,堂堂东宫之主从床上弹射而起。
“我东西呢!!!!!”
“东西?什么东西?”
清圆看着自家姑娘神色慌张,心都要碎了,东边那老虔婆将好好的姑娘叫过去,再一身血的送回来。
姑娘也是个人啊!
清圆簌簌的流泪,姑娘定是吓坏了,瞅着跟中邪似得。
清圆止住眼泪,扶着赵允镇在梳妆镜前坐下。
“奴婢先给姑娘梳洗,姑娘,别怕,奴婢已经去信给二老爷,二老爷虽……虽同您情意淡了些,但也不会眼睁睁看着您受辱的!”
她说什么赵允镇恍然未闻,只觉得一切都是大梦一场,不一会儿就能醒来。
清圆一边在妆奁里翻找一边咒骂王夫人。
而赵允镇的眼中只有那面光可见人的铜镜。
镜中映出女子仓惶的脸。
一张精致,美丽,艳若牡丹,却惊慌失措,苍白如纸的脸。
在屋中静坐了一日。
赵允镇终于接受了自己变成一个女人的事实。
现如今他叫江晚澄,是已故大将军江忠国的独女。
江国忠孝期一过,就嫁给了礼部侍郎的儿子宋士程。
因江晚澄没把江国忠的财产拱手送人,而是悉数充作自己的嫁妆。
因此她的叔叔们是不管她的。
有这样一个活着但等于死光了的娘家,江晚澄在宋府毫无地位可言,守着活寡不算,还要接手宋家入不敷出的中馈,拿自己的嫁妆填补。
府中猫啊狗啊的都能骑在她头上拉屎,那些猫狗不如的姨娘小姑子更是明晃晃的将她的嫁妆视为己物。
这也就罢了,宋家那两个老不死的还要她拿自个儿的嫁妆当老二的聘礼。
现在已经到了强抢的程度了,若不是皇上亲赐的玉佩救了她一命,第二天宋府就要出一个急病暴毙的当家主母。
明白这具身子的处境,赵允镇气笑了。
有一个故旧亲朋满朝的殉国爹,却落得这样一个德行。
废物!蠢货!没有脑子的木头精!
这木头精的生活他是一天都过不下去了,得想个法子联系东宫。
早点找上那个江什么的把身子换回来。
忽而,清圆顶着红肿的脸颊哭着从外头进来。
“姑娘,姑爷……姑爷带着柳姨娘过来了。”
赵允镇勾起一个渗人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