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大梧的摄政太后,掌权十年,朝臣骂我是祸国妖后。
他们高高在上指责我牝鸡司晨,惑乱朝纲,为天地所不容,要求我还政主君。
请求赐死我。
不过他们不知道,自己看好的主君,其实是个疯子。
只有我能压住他。
一朝堂之上。
以左相陈延庆为首的朝臣跪一地,请求主君赐死我。
高坐于龙椅上的少年微眯起狭长的眼眸,唇角微微上扬,暗哑的嗓音徐徐响起。
“看来今日孤是非要赐死人不可,是吗?”
“主君圣明!”
整齐高昂的声音在大殿回荡,久久不绝。
“好!”
高位上的少年站起来,目光徐徐缓缓扫视了下方人一圈,落在一个紫衣朝服的男子身上,唇口微动。
“来人呐,左相煽动闹事,不尊国母,意图逼位,将人拉出去午门斩首,即刻行刑!”
众人骇然,“陛下!”
“再有求情者,与其同罪!”
少年声音稚气未脱,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话一出,原本热闹的大殿顷刻间鸦雀无声。
陈延庆被斩首的消息传到后宫,我一点也不意外,只为他默哀了一瞬,继续拨弄着我怀里的狸奴。
先帝身死,血脉凋零,少子年幼,我临危受命,扶持楚钰登基,做摄政太后十年,陈延庆是处处跟我过不去,楚钰才过十五,他就煽动人逼我退回后宫。
我如他所愿,可人仍不满,妄想要我性命,没法子……
自作自受吧。
楚钰一身玄黑织金龙袍踏步进门,匍匐在我腿边,雀跃道:“母亲,我将那讨厌的老头杀了,以后他再也不能跟你作对了,我做得好不好?”
他仰着头,眼睛笑成小月牙,一副等夸的模样。
“嗯。”我抚着他的头,肯定他的行为,“做得很好,不过这条路不好走,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他到底才不过十五。
若是换个好时候,正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那长街打马走过,都受着风和光的偏爱。
然可惜……他没生在一个好时候。
二遇到楚钰那一年。
我刚进宫不久。
一个小小的县令之女,是走了运才留下,不过并没有获得太多重视。
后宫佳丽三千人,个个倾城之色,我跟她们一比,是相形见绌。
楚钰他爹封了我做个长使,然后丢进了王宫最偏僻的宫殿,一年到头都没怎么招过我。
不过我也乐得自在。
偏安一隅,没什么不好的。
我笃定在那里过完我这贫瘠的一生了。
然事事终未能如人愿。
那些人在前朝后宫斗个你死我活,最后让我捡了个漏。
楚钰他爹心烦躲清净,跑到了我那儿。
一夜过后。
我升了宝林。
再后来……那些出身名门的妃子都因为太过有底线,不肯放任自流,硬是要证明自己的才华能力,于是一个个的,都相继见了阎王,只剩下些见不得台面的。
我就升成了王妃。
楚钰也由此成了小王子。
三他是楚淮阳风流犯下的罪过,那小宫娥生下他不久就撒手人寰了。
人在太监堆里长大。
那些没了根儿的腌臜玩意儿,仗着楚钰的身份不被重视,拿他当做自己的玩物,肆意欺辱。
也养成了他现在这阴郁的性子,杀人不眨眼。
可前朝那群老家伙们不知道这一点。
他们从来没关心过。
有四大家族撑腰,他们要的,只是一个傀儡皇帝。
楚钰没母族支持,还年纪小,正好掌控。
可他们不知道,少年帝王虽小,却并非他们能控制的。
今日他用自己手上的权力,很好的给那群老家伙上了一课。
不过这只是一个开始。
接下来才是他们的噩梦。
四“孩儿不怕。”
楚钰清亮的眸子中透着无比的坚定。
“母亲想做的事,孩儿一定会竭尽所能帮你办到的!”
“真乖。”
我将他搀起坐下,递了一块桂花糕过去。
“尝尝,母亲新做的。”
楚钰接过,放到嘴中细细咂摸品味起来。
“母亲的手艺,还是这么好,一点也没变。”
“你喜欢吃,以后我多做给你吃。”
“真的吗?”
他眼里掩不住的惊喜。
一点点吃的,就那么容易叫他满足,可这点愿望,他却很少实现。
至少执政这十年。
我已经很久没有再给他做过这些了。
是我亏欠他的。
“真的。”我点头。
“往后你下了朝就过来,母亲亲自给你做吃的。”
“好。”
他扑过来拥住我,毛绒绒的脑袋在我怀里钻着,清浅的呼吸微动,语气欢快道:“母亲对我真好。”
我任他抱着,抬头看向屋外。
入秋了。
院子里的老树落了满园秋叶。
瞧着可是让人心烦。
该扫了。
五陈延庆的死引起轩然大波。
果不其然。
他背后盘根错节的世家势力出手了。
先是陇南刘家以今岁收成不好为由,拒绝上供粮食。
淮东苏家紧随其后,断了水路的货运往来。
漠北徐家,暗中召集了兵马,准备南下。
靖西秦家,一向以避世为由不参与政局,如今也蠢蠢欲动。
这是前两任主君留下的烂摊子。
当初为了自己的政权巩固,都擅弄权,扶持自己的势力,日久天长,成了气候,不再朝中,却割据一方,把持朝政,就成了今日的局面。
楚淮阳是个守陈的主君。
知道自己斗不过,也乐于做这个傀儡皇帝,终日纵情享乐。
那些有点想法的朝臣和宫妃,都死在了那一年的政变里。
只有我活了下来。
我记得有个人跟我说过:“云姚,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连自己想要什么都忘了。”
“如果能为自己的坚持而死,那是一种荣耀。”
是不是荣耀我不知道。
不过我确定,那是个傻子。
人都死了。
要这些坚持有什么用?
可那人对我影响太深了,好像跟人待一块久了,我也变成这种傻子了。
十年了。
阴影还未散去。
而楚钰,受到我的影响,也如是。
我们都希望能完成他们的遗愿,叫这日月换新天,皇室能重镇河山,肃清逆臣。
杀陈延庆,不过是个开始。
六我和楚钰新帝登基朝拜为名,让四大家主进京面圣。
这是一场鸿门宴。
不过他们盘踞一方多年,根本不把楚钰放在眼里,来了。
只是身边还多带了一个人,是陈王楚钦。
他是楚淮阳兄弟的孩子。
当年四大世家操控一切,令皇室人争来斗去的,到最后都没剩下多少人了。
我装着傻,勉强让他们放松警惕,这才放过了楚钰和我。
如今新政不利于他们。
楚钰又如此不受控。
他们带着旁系的陈王回来,目的不言而喻。
七“战争多死伤,于国于民无益,若有旁的法子,能不打,就不打吧。”
虽早有打算,可念及动起干戈的后果,我还是有几分不忍。
“母亲放心,孩儿自有分寸。”
“嗯。”
我抚着狸奴,漫不经心的打量着这个孩子。
将他从那太监手下救出,我俩差点没了命。
那小太监是司礼监掌印冯山的干儿子,受宠着呢。
我和他,一个不受宠的宫妃,一个甚至不被承认的皇子。
在那局面下,可讨不得什么好处去。
我孤注一掷。
将人刺死。
腥红的血染遍发簪,一滴滴落到地上,晕出花儿来,鲜艳得刺眼。
我将他拢在怀里,颤抖着身子安慰,说会保护他的。
这随口一句话,不曾想就到了今日。
他长大了。
那是一双都属于少年的手,纤细葱白,骨节分明,经络却是遍布丛生,蕴着无穷的力量。
他不再是那个缩在墙角里任人欺负的小孩儿,也不是那个面无表情杀掉每一个欺辱他的太监,扯着嘴角拧笑对我说:“死了好”的阴鸷幼童。
他看似事事顺着我,向我讨巧,实际还是不知不觉间,脱离了我,生出自己的想法来。
“钰儿长大了。”我不禁感慨。
八楚钰没听我的。
在宴上动了手。
四大家主包括陈王,来了就没有能再回去,皆被软禁宫中。
这无疑是对他们权势的挑衅。
书信放出去半个月,他们各方根据自身优势,肃整兵马攻京。
反了!
这正是我想要的。
他们怕出师无名。
我也怕。
现在正好。
我厉兵秣马,谋划多年,就为今日。
我按计划将这事交给前大将军之子周踓。
他十二岁随父征战四方,作战经验丰富,成功将他们拦截在了京都之外。
楚钰则负责派人游走,操控分化四大家族的结盟。
他们本来互相看不上,这次的结盟不过形势所逼,看似粮草充足,兵马强壮,什么都有,坚不可摧,然实际不堪一击。
因为他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野心,互相不信任,一点风吹草动就让他们破了功。
这一场战打了足足三个月。
终于是以我们的胜利结束。
九不过这一次。
楚钰没有再杀人。
只收了四大家族的兵权,便放任人回去。
不过为了防止他们再有异心,留了最为受宠的几个孩子在京都做伴读。
不破不立。
恩威并施。
楚钰胆子比我大,帝王的驭人之术也学得比我想象中的好。
借着这个机会,楚钰还清算了他父亲遗留下来,手握重权却无所事事的老顽固,颁布新的利民政令,宣布还田于民,减免赋税,休养生息十年。
把权力尽收于手中。
不过这些具体的……都需要时间和精力去做。
需要人才。
有德行而又忠心的人才。
广纳贤能,是他继位后做的第三件事。
不过旧的势力下去,新的势力起来,交替之间,总有利益冲突。
有利益就会有矛盾。
几年下来。
跟随我的那些旧臣,都不免受到殃及,尤其是周踓他不仅仅是大将军之子,还是司礼监掌印。
太监,是楚钰最恨的人。
可当时四大家族虎视眈眈,朝臣对我忌惮,多不能为我所用。
我要无声无息的培养自己的势力,只能从这群没根儿的人身上下手。
我提拔了周踓。
让他做我的刀。
那曾经是风光无限的镇北将军家次子。
原本有着大好的前途。
一场政变让他从天之骄子落到了淤泥里。
我收了他,又放权给人。
这些年,他也回报了我许多。
让我稳做十年高位。
养的暗人更是为我出了不少力,尤其是在三年前四大家联合谋逆事件里。
可狡兔死,走狗烹。
楚钰有了自己的势力,他们就显得不那么有用了。
没用又引忌惮的东西,是要被清扫的。
周踓他自己也知道。
十冬日才过,积雪未消。
周踓来找了我。
“娘娘。”
“坐吧。”我邀他坐下,屏退众人,给他倒了一杯茶。
“你爱喝的君山银针。”
“难为娘娘记得。”
周踓望着那茶盏,未有动作,我瞧着他,这些年,他变了好多,那头上长满了白发,本来棱角分明的面上,如今多了许多的皱纹。
“别恨我周踓。”
这件事,终是我对不住他。
“我知道。”
他端过那杯茶,一饮而尽。
“宦官弄权,向来没有什么好下场,今日的结果,我早有心理准备。”
视线相对,相顾无言。
沉默好一会儿,我开口:“你想要什么,尽以说,只要我能办到的,定然帮你。”
他抬头看着我,怔怔许久,目光低垂下去。
“不用了,奴才这一生,什么都经历过了,想要的,也算得到了,不算遗憾。”
“嗯。”
他什么也没说,就过来吃了一口茶,给我留下一包糕点就走了。
不久。
“罪已诏”令颁出。
周踓被车裂,死在了午门外。
他收养的小丫头为他敛了尸,听说人一点点的将分裂的身体捡起来,又缝合上,整个过程,一滴泪都没掉,可是坚强得紧。
周家的人一向这样,都是不要命的倔驴脾气。
连捡的都一般。
周踓为她安排好了一切,送她离开,远离这些是是非非,可她非要回来,还那般张扬,引人注意。
引楚钰的注意。
“那周踓收养了个闺女,如今十五了,听说模样和母亲有几分相似,母亲知道吗?”
“是吗?”
我抚着怀里的狸奴,涂着蔻丹的手尽量的保持着平稳,不叫人看出异样。
“不太清楚,不过周掌印本出身名门,不过世事变迁才如此,有些儿女情怀,也属正常,他到底曾经也算立过功,人死债消,他的后人,便随其去吧。”
楚钰目光灼灼的盯着我,不说话。
好半晌,道:“我也是这般想的。”
“母亲果然同我母子连心。”
“自然。”
“那对于有功之臣,适当嘉奖,母亲也认同吧?”
“当然。”我回答,面上带着笑。
楚钰也如是的看着我。
他的眼神让我感到有些害怕恐慌,不过三年时间,当初还带着几分未脱稚气的少年,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眼前阴鸷腹黑的帝王。
他不会再伏我怀里问好不好?
不会再问我这个政令是否可以推行?
不会问谁可以处置,谁不行?
他的很多手段,比于当初的我,当初的周踓更甚。
很多时候,我已然不太能看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
周踓离开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说给我留下了潜龙卫,让我小心楚钰。
可他是我养大的孩子。
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
终有一天,他在那个位置上,也会对我下手吗?
我不太敢想。
十一“既然母亲认同,那我便颁下旨意,让周氏女即可入宫伴驾。”
“什么!”
我手一顿,动作重了,怀里的猫儿吃痛的“喵呜”一声,挣脱出去。
“怎么,母亲觉得不可?”
他还在笑着,可那笑容却叫人感觉遍体生寒。
“钰儿长大了,要择妃是好事,不过周氏女乃太监之女,周踓又被颁罪已诏,那种种恶行才告示天下,此刻叫人入宫,只怕会惹争议。”
周芩是八岁那一年,周踓收养的。
人长得瘦瘦小小的,穿着破布旧衫,可一双眼睛漂亮得很,像会说话。
周踓说,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想到了头一遭见我的模样。
也是这般娇小可怜。
他说有时候会后悔,如果当初是在周芩这般年纪碰上我,或许就能让我少受些罪了。
周家会对我好的。
不过他又说,还好也没碰上,还好我早些进宫了,否则现在的我,只怕跟周家人一般,都入了土。
人呢,还是活着好。
有时候活得久了,总会见到很多新奇的事,有新的期盼和希望。
可这宫里是没有希望的。
暮气沉沉的。
每天都能闻到死亡的气息。
周踓不会愿意周芩入宫的。
我也不愿。
“这才彰显孤的恩德不是吗?”
楚钰道:“一个罪臣太监之女,孤未赶尽杀绝,还给她名分。”
他态度坚决。
我没有应,道:“周氏女既然回来了,不如待我见见吧,瞧着看她是否能担得上我儿后妃的位置。”
王后需要一个家境有名望地位的女子来担,周氏女自是做不得。
后妃可随意些。
我这不过是一个借口罢。
好在楚钰并没有太过坚持。
“孩儿听母亲的。”
十二三日后。
周芩进宫了。
她一身白衣孝服,却是不掩国色,那眉眼间流露的淡淡忧伤,更添几分神韵。
这还是八岁以后,我第一次见这个孩子。
说是像我,其实可比我好多了。
看来这些年,周踓确实将她养得极好,这样的孩子,留在宫里……
太可惜了。
“想必你该是听说了吧,主君要纳你入宫。”
我开门见山。
其实这个时境下说这话并不合适,然很无奈,眼下容不得我与她有过多温情寒暄。
周芩垂目敛眉,“听说了。”
“若是你不愿,哀家可以帮你,离开京都,去哪儿都行,哀家可向你承诺,在我有生之年,绝不会有人再提起今日之事,也不会有人再去打扰你。”
这是我唯一能为她,为周踓,周家所做的。
遗憾的是。
周芩并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她拒绝了。
“谢过娘娘的好意,不必了,臣女愿意入宫。”
她的答案在我意料之外,甚至让我有些隐隐不安。
“你可是想好了?”我还欲再劝。
“这宫中诡谲风云,主君他……”
我犹豫一下,道:“他幼时经事,性情不可捉摸,而且将来后妃更是多不可数,你于他不过沧海一粟,也许今日他喜爱你,明日便不知你是何人,如此……你也愿意?”
“是。”周芩语气坚定,“臣女愿意。”
十三路是自己选的。
周芩愿意,我也不再多说。
许了这门亲。
一个月后。
天子娶亲。
御史台元巫之女元南夕为王后。
周氏女周芩和光禄大夫秦植之女秦茵为美人。
另宝林,长使等各三人。
自先帝故去后,原本空虚了多时的后宫,一下子又充盈热闹起来。
不过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矛盾。
宫里的主子多了,总有身份高低贵贱之分,恩宠薄彼的。
周芩是楚钰亲自点的人。
入宫后极为受宠,除了朝事和偶来向我请安外,大部分时间都在那儿。
这可是引来其她贵女的极大不满。
尤其是王后。
没多久,因为一匹云锦,周芩跟王后就起了冲突。
王后盛怒,罚她跪在殿外两个时辰。
楚钰本就是一时意气将周芩纳入宫的,几人中看似最宠她,实际对其并无太多感情,顾着元家的权势,也没有管。
只是谁曾想,这会出了事。
腥红的血从周芩身下蔓延开,染红了她的裙裾,王后这才意识到自己闹大了。
她哭哭啼啼跑过来求我,“母后,我真没想害她,我就是想给她一点教训,让她认清楚自己的身份。”
“她什么身份?”
我冷脸,对她这态度明显不快。
元南夕被我的态度有些吓到,支支吾吾道:“儿臣……儿臣就是看不惯她一个太监之女,竟然和我等平起平坐,她不过是仗着有几分像……”
“啪!”
我拍案而起,怒道:“什么太监之女,什么看不惯,这世间你看不惯的事情多了去了,怎不见你一一处理,身为国母,不思百姓民生,为民谋福祉,终日盯着后宫这点小恩小怨做什么!”
到底时局不一样了。
换了当年。
后妃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像周家姐姐那样的,充满着理想抱负,希望用自己的力量改变先帝想法,让他奋起反抗,摆脱傀儡皇帝的生活,站出来解决时下积贫积弱的国祚现状。
另一种,是如我一般,只安于现状,想庸碌一生的。
二者多有矛盾,却从不会为这些小事起冲突。
唉……
十四周踓走后,我放权于楚钰,多闭门不出,吃斋念佛,不理前朝后宫之事。
但如今都闹到了跟前,不管也不好。
送走元南夕。
我还是去了周芩的殿里,人刚失去孩子,看上去很虚弱,脸色一片惨白。
楚钰在忙国事,还未过来。
身侧只有一个大夫,还有几个宫娥伺候着,我例询问了几句,叫其他人都下去,只单独留下我和她两个。
她对我很排斥。
离得远远的,规规矩矩。
一点也不像之前在午门前为周踓收尸时那么血性。
可我知道,这一切不过都是假面。
周家人,不是这样的。
“知道你阿爹最想看见的两件事是什么吗?”我问。
她抬头看我,抿着唇不说话,我也没等她答,握着她的手兀自道:“一是肃清四大家,为周家沉冤昭雪,见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二……是你这个女儿平平安安的。”
周踓一生未婚配。
掌司礼监那些年。
可谓权势滔天,能与朝臣分庭抗礼。
趋炎附势者不少,趋之若鹜的给他送人,不过人都没收,只专注于清扫那些顽固旧臣,瓦解四大家在朝中的势力。
左相陈延庆和他的党羽,是我们推行分田制的最后阻力。
这些年因为他的雷霆手段,已然引起诸多不满,这些人联合起来阻挠,使之一直不能得到有效的推进。
铤而走险。
我利用了自己的孩子。
借着他们的口还政于楚钰,又借楚钰阴鸷的性子,将陈延庆杀了,挑起争端。
破釜沉舟有了今日。
然楚钰知道这一切,跟我离了心,没有帮周家沉冤,反而动了周踓,将种种恶名加注他身。
我想救他。
可人拒绝了。
他说今日的一切得来不易,没必要为了他一个人再生事端,使得我和楚钰之间母子生分。
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他甚至也半点让我为难的请求都没有,留了一包糕点,给了我潜龙卫令,就走了。
他说女儿他已经安顿好,只要不回京,这一生都会平平安安的,我留在这儿,注定要受血雨的清洗,有这些暗人,至少能保我一时。
可我们都没有想到周芩会回来,要入宫。
若是他珍视的孩儿却因为入宫出事,我将来就是下去,也无脸面见他,见周家的人了。
“我知道你恨我没有救你阿爹,我也清楚你做这些的目的是什么,你不是贪图俗物之人,为一块云锦,不过是借口,你不想留下这个孩子。”
被说中的人脸色变得狰狞,“是又如何,主君是非不分,虐杀功臣,我恨他,恨你们,不想留下仇人的孩子,有什么错?”
“没错,所以你忘了,你进宫的目的是何?”
周芩怔住。
她确实忘了,这个孩子搞得她心烦。
“知道对一个人最大的报复是什么吗?不是嘴上说着恨,可却还无奈日日伴其身侧,也不是给他一道痛快,结束他的生命,而是看着他拥有的东西……一点点的毁在我们的手里,只有手上握着权力,你才能做到更多你想做的是,而作为女子,就目前能够接触权力核心的最快法子,一个是她的丈夫,一个……是孩子。”
十五我知道周芩听进去了。
身子恢复没多久,她就主动向王后服了软。
后宫安宁让楚钰甚为高兴。
他再次踏入我的宫殿。
距离我和他上一次见面,已然是半年之前。
“母亲可是原谅儿臣了?”
“这无从说起,钰儿是天子,天子做什么,都自有他的道理。”
殿外寒风吹落一树的叶子。
又是一年秋了。
日子过得可真快。
想想好多好多年前,我也是在这样的天儿里,被卖了。
卖给了一个大我近二十岁的猪肉户。
十六我没周芩这般幸运,碰上个好爹爹。
我的亲父是个赌鬼。
欠了一身债,掏空了家底,把母亲卖给别人做媳妇生孩子,于是六岁那一年。
我没了娘。
可他不见悔意,还是继续赌,后来,为了挣那点赌资,以二两银子的价,将我卖给了镇上的猪肉户。
那一年,我才十二岁。
因为常年干活,又吃不饱穿不暖的,瘦瘦小小一个。
猪肉户的母亲见了我就说:“模样长得还不错,就是瘦了些,怕不好生养。”
猪肉户家想找个媳妇传宗接代,不过他一身混油味儿,家中只有一个破落屋子,还附带着一个八十岁的老母亲,条件差得可怜,没好人家的姑娘愿嫁。
听到阿爹只要二两银,爽快答应。
阿爹收了钱,在手里掂了掂,露出一口大黄牙眉开眼笑对我说道:“三丫,以后这你相公了,好好伺候着,吃喝少不了你的,将来日子过好了,你要记得我是你爹,就帮衬帮衬,不记得就算了。”
说完人就走了,连头都没回。
再没见过。
我在猪肉档留了下来。
为了尽快叫我养好身体,生个孩子,猪肉相公每日出摊前都会把下猪水的肠子肉留下,偶尔还会留些更好的前腿肉。
虽然一样是要早起晚睡的干活,好歹能见些荤腥,我想,或许这样的日子也不错。
我开始想着,也许生个孩子也不错。
然而一两年过去,肉是长了不少,肚子一直没动静。
他母亲厌弃我是个吃白饭的,一直养着只会浪费粮食,他们自己也不算宽裕。
两人合计一番,把我送到县老爷家当丫头。
五两银子,买断了我所有。
从此跟猪肉档那边没关系了。
我是在夫人身边伺候的,因为手脚麻利,人又本分,很受信任。
日子又是好过了许多。
夫人还为我改了个名字。
说三丫不好听,给取名叫雀儿。
笼中雀。
这似乎验证着我的一生。
从一个笼子换到另一个更大的笼子。
十七我在县令府这个大笼子待并没有多久。
一年后。
宫里消息传来,要适龄未婚嫁的女郎都入宫选妃。
楚淮阳名声不好。
是个无能昏君。
靠四大家族把持朝政,这些人垄断生产资料,又为了养自己的兵马,加重徭役赋税,百姓民不聊生。
县老爷不是个好官,会利用自己的身份地位欺压百姓,可却是个好父亲。
他舍不得自己的女儿入宫受苦。
刚好我和小姐差不多年纪,于是收了我为义女,改名换姓为云姚,跟着那些人入宫。
不过我运气总是不太好,半道上,碰上了山匪。
差点没交代在那儿,是周踓出现,救了我一条命,将我带回了周家。
将军府的人都是好人。
他们没有因为我的身份轻看我,反而对我处处照顾。
夫人教我女红刺绣,周踓教我练书习字。
我说我不想学这些。
我想学武,像周踓一样厉害,可以保护自己。
他们没有笑我不自量力。
还真的给我教了。
周踓每日下了值,就会来指点我。
他可凶了。
我做得一点不好,就要骂我。
但每次骂完,都会给我做好吃的。
夫人说他这是甩一巴掌,再给一个甜枣,让我别被他给骗了。
这小子不怀好意。
我没太明白。
周踓对我挺好的,他是我的救命恩人,还肯收留我,给我吃的住的地方,这再不怀好意能到哪儿去?
他是个好人。
是我十六年来,从来见过的好人,我很喜欢他,尤其爱他做的糕点。
我想,如果能吃一辈子就好了。
可是这样的愿望太奢侈了。
宫里来人排查秀女失踪的事,为了不牵连他们,我主动离开了周府,然后跟着入了宫。
十八宫中诡谲。
我不想争宠,也不想上位,更不想理会那些复杂的政权斗争,我只想好好活着。
然而周家不一样。
周家忠心护主,看不得江山被如此糟践。
他们希望唤起楚淮阳那一点斗志,将四大家的兵马收回来,拥有主君的自主权,为百姓谋福做事,而不是像今时今日,纵情声色,只会一批又一批的选妃玩乐。
可惜他们忠心,确实愚忠,没认清楚楚淮阳是什么样的人。
动作太大,最终的下场,是周家连同他们的党羽,被尽数清扫。
周大公子,死在了狱中。
周家姐姐在后宫里,用一条白绫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她告诉我,死并没有那么可怕。
可怕的是像现在这般,只庸庸碌碌,做人傀儡。
我不是很理解他们。
可后来……我也走上了他们的路。
只是这条路好难走,充满了荆棘和鲜血。
十年的时间……
甚至需要利用自己一直养大的孩子。
他恨我也无可厚非。
毕竟被最为信任的人欺骗伤害,任谁也不太能接受。
可我也累了。
这么多年,争来夺去的……
太累了。
上了年纪,也争不动了。
如今天下已定,还算政通人和。
后宫有周芩在,我相信将来会是另一番盛景。
周家的人,从来不会让我失望的。
或许,到今天,我也该真正的放手不管事了。
十九我换下华服,留了封书信。
带着周踓的骨灰坛悄摸离开。
到底母子连心。
楚钰最终还是及时追赶了上来。
“母亲要走了,母亲不要孩儿了吗?”
二十多岁的帝王哭得像个孩子。
“乖。”
我抬手,擦掉他的眼泪。
“母亲本来也不属于这宫里,不喜欢这里,待了这么多年,如今终于得以解脱,你该为我高兴才是。”
楚钰吸了吸鼻子。
“母亲是恨我吗?我杀了周踓,所以要这般惩罚我。”
我摇头。
“母亲不恨你,母亲也曾经在你那个位置上过,母亲知道,身处高位,有时候也身不由己,这事你做得对,至少如今的景象,是我们想要的,不是吗?”
“可……”
他还想挽留,我截断了他的话。
“母亲不敢说做得多好,但前半生无愧于你,后又为了这江山而活,从来没怎么想过自己,如今……就让母亲为一次自己吧。”
言尽于此。
楚钰终于不再说什么。
“那母亲记得多捎信回来。”
“好。”
马车离王城越来越远,我紧紧地抱着怀里的骨灰坛子,心中感到前所未有的一种畅快意。
二十多年了。
我终于从那座杀人不见血的王城走出来了。
此后松花酿酒,春水煮茶,看遍山河人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