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已过,烈日蒸发出泔水槽里的酸腐味,嘈杂的蝉鸣中混合着粗重的喘气声,邹阳和脚心如火烧般的疼,终于绕过农家后院行至山崖。
不远处传来一道声音:“歇什么歇!今日抓不到人回去等着吃夫人的鞭子!”
说话的男子正是府里的小厮王忠,要抓邹阳和的是她的继母。
她躲在半山腰废弃的房子后,听着哆哆的脚步声心中苦涩,勾起了意味不明的笑。
于山脚时她便发现,这一世,来追她的人竟不止一拨。
她手握成拳,极力控制身体的颤抖——何苦相逼至此!
脚步声越来越近,邹阳和忍着浑身的伤痛拖着身子向前迈去。
前方就是断崖,邹阳和凝视深不见底的谷,竟生出种枯树发芽的雀跃。
她倚着绝壁,山顶吹来的风浇灭灼灼伤疤,山花烂漫,一切如常,仿若春日婉娩。
邹阳和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万丈悬崖,是绝路,亦是退路。
王忠带着一行人至,不知为何见着山顶上的邹阳和心里发颤,与她相隔两三丈,喊道:“小姐,婚约已定,夫人请您回去。”
邹阳和往后退了一步,眉心一挑,“若是我不肯呢?”
“那我们只好得罪小姐了!”
小厮拿出绳索和铁棍,准备用强。
邹阳和肩膀一松,放下了往日种种,放声道:“告诉她,侯府的人邹家得罪不起,我死后,便让她自己的女儿嫁给那位纨绔吧!”
她看着那群只会混吃等死的莽夫,在王忠大惊失色的前一秒纵身跳下山崖。
急吼的风传来王忠被惊恐劈成两道的声音:“不好!抓住小姐!”
邹阳和的袖子被人抓住,伴随着“嘶拉”一声与自己脱离,唯留给山上众人白中带红的残影。
那人未想杀人,被吓得一屁股倒在地上,扔掉手里衣物颤抖着指着山崖,状若癫痫。
王忠吞咽口水,不过霎那便恢复了理智,叫人硬生生拖走地上的小厮,路上留下两道血痕。
王忠道:“都管好了你们的嘴,小姐的死与夫人,与邹家没有半点关系!”
一拨人匆匆离去,山顶归于平静,未平的脚印接上新的鞋底。
那人长身玉立,着一袭墨色瑞兽软缎衣,气度不凡,看着不远处的一片布料浓眉微蹙,轻声对一侍卫道:“去看看。”
侍卫捡起衣物仔细辨别了一番,又见着地上的血痕,垂头走到他面前,“五殿下,邹小姐恐怕凶多吉少了......”
五皇子叹了一口气,往回走去,“可惜,来晚了一步,回去告诉浚於他该不开心了。”
悬崖下的邹阳和听着他们的对话,直待确认他们都走远后才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绳子和挂钩向上爬去。
她探头望下悬崖,早知峭壁上突生的松树盖着一块小平地,应是上方的山石受了百年风蚀形成的奇妙地形。
果然,时间便是一切希望的源泉。
秃鹰盘旋而飞,邹阳和心底长久积放的石头终于随着那一跳落地,被风吹得畅快。
刚才的那块破布已被人拾走,邹阳和想不通,为何五会找上她,他口中那位浚於又是谁?竟会为自己的死悲凉凄切么?
今日挣脱樊笼,往后要面对的便是白刃溅血,刀光剑影。
邹阳和笑了一笑,将数十年荒腔释然,走向邻县的布庄,准备为自己裁一身男衣。
邻县冷清,布庄老板说有贵人进京,都赶着看热闹去了。
邹阳和拿起一褐色布匹,说道:“裁一件和那位兄台一样的衣裳就成。”
老板问:“急着要?”
邹阳和点点头,顺便摸出十个铜板,“阿弟明日生辰,钱今天才攒够。这几个铜板全当作我对纺娘的心意,还得辛苦一下她。”
说罢,她又拿出几个铜板给老板,“烦请老板帮我转达到。”
布庄老板觑了邹阳和一眼,长得楚楚可怜又心疼家人,想必是个吃过不少苦的好女孩,把部分铜板推还给她。
“姑娘既然着急这衣裳我便叫内人裁,用不着给我铜板,看姑娘手上还有伤,开几贴药去。”
邹阳和听完这话鼻尖一酸,泪盈盈的望着老板。
就这样的关怀,她已渴望了近十年。
自她母亲逝去,兵部侍郎家的柳兰惠入府后她的日子就极为艰难。
前世她被继母所害,稀里糊涂的上了花轿,被侯府衙内折磨,甚至被带去秦楼楚馆任人折辱,半月后害上了花柳病。
她还记得那些人说的话:“天生就是个贱货!”
闻着身下腐臭的味道,邹阳和断了生的念头。
为何该死的人不去死,良善之人却有受不完的苦难!
邹阳和怨愤激发,血溅侯府,死前在侯府门口写上不得好死四个大字,可谓轰轰烈烈。
未想老天开眼,让她重来了一世。
只是再睁眼时就是柳姨娘虚情假意为自己指婚的模样。
“侯府衙内,你爹爹七品官职能攀上侯府实在是你有福气!别人想求都求不来!你也算是给邹家立功了。”
“姐姐,我真是羡极了你。”
羡慕吗?
邹阳和没法反抗婚约,只能在七日内想办法逃走。
时间仓促,邹阳和不敢求助于人,自己寻找出路,终于让她在绝壁之下看到希望。
从山的对面望去,那悬崖下的小小平地竟比邹府还大,大得能容下天地间小小的邹阳和。
一滴眼泪落下后成串的眼泪掉了下来。
布庄老板不知她经历了什么委屈至极,只好轻轻开口,“唉,世间伤心事多,但人生在世,活着就有希望,姑娘好好爱护自己最要紧。别看有些达官权贵活得逍遥,实则手脚都套着枷锁,还不如我们这种草芥自由哩!”
他探过一半身子,低声对邹阳和说道:“就说今日来京的这位贵人,别人都说他是圣恩眷浓,其实来临安就是人质,是软禁!”
邹阳和点点头,问了一句:“老板知道那位贵人是谁么?”
老板扣扣头,“这具体的我也不知......好像是从边境来的将军......听说姓邵......”
边境将军,姓邵......
邹阳和抹干净眼泪,由心的笑了出来。
这或许就是天无绝人之路罢。
既然重来,她再也不愿做旁人一句话就能定下她生死的檐下妇人。她要世上的污泥被急流淘尽,要头顶的白日光华撒过九州大地。
她换上男装,望着穹顶说不出的怅然。
今日之后,世上再无邹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