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上巳

早春的芷萝山，入夜之后依然寒意刺骨，让月色下片片飘落的山矾花宛如簌簌落雪。

当一场分手之后自虐式的登山之后，再碰上早春倒寒的山风凛冽，林静语已经不仅仅是心丧若死了，她觉得确实马上就要真死了。

她就是在这种时候遇见伊轻慕的。

月色朦胧的林荫花影之间，一座古色古香的庭院前，四敞大开的朱红大门里透出明亮温暖的灯光，一袭明艳的朱红长裙随风翩跹。

如玉般温润清丽的民宿老板娘笑着对已经快要冻僵的小姑娘呐喊招手，挽留客人在这里住一晚再走。

这种挽留实在是没有必要，在这种时候，就算是一座白纸灯笼黑牌匾的义庄，快要冻僵的林静语也会进去看有没有鬼火可以暖和暖和。

……

名为芷萝山居的山腰民宿，内外装修都颇为古色古香，但基础设施却也不失现代便利，电力、网络、通讯一应俱全。

林静语洗完了一个热水澡，已经微微暖和了过来，受老板姐姐的邀请在民宿大堂小坐一会儿，裹着毯子微微出神，一片片数着窗外飘落的白色春桂。

饱暖思淫欲的另外一种情况，就是当你不再瑟瑟发抖精疲力竭的时候，想忘掉的分手惆怅，就接班开始折磨你了。

就在林静语出神的时候，一阵温暖醇厚的奶香飘来，混杂着某种她不十分熟悉的清香，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依旧是一袭朱红长裙的老板姐姐此时正搅拌着一碗飘着热气的牛奶，那清澈的花香是从她手边的一只敞开口的水晶小瓶中飘出来的，瓶口吊着的粉蓝彩笺上用清隽的小楷写着“素兰清露”四个小字。

看着林静语被吸引了视线，伊轻慕笑了笑，将素兰清露的瓶子盖好，将冲好的热奶递给了林静语。

“喝一点吧，春天的山里，入了夜还是很冷的，喝点热的暖暖身子。”

林静语道了声谢，仍旧看着那支素兰清露的瓶子，伊轻慕笑了笑，反身给自己也冲了一杯热奶，林静语这才发现她原来是用的奶粉，难怪格外有一股甜香。

“素兰清露，是用素心建兰提炼的，香味比其他的花露要淡，明目舒郁，甘平和胃。”

在往自己的热奶中也兑了一些素兰清露之后，伊轻慕当先轻轻啜饮了一口，坐在了林静语的对面，笑着补充道：

“春天，人体的血清素经过漫长的寒冬消耗殆尽，所以抑郁情绪多发，古时候在初春时节增多外出运动，晒太阳，以及服用一些理气舒郁的膳食，就是预防抑郁情绪太过强烈。”

林静语僵硬地笑了笑，点了点头，也低头喝了一口，意外地发现热奶将花露的味道融合得很好，化作了某种醇厚温暖的清甜。

她感受到某种不同于饮酒的微微暖意从原本饥肠辘辘肺腑间泛起，不由自主地轻轻吐了一口气，似乎将胸口原本因为失恋所积压那种沉甸甸的寒意吐出了一些。

对面的伊轻慕，转头看着窗外的月色落花，很惬意地吐了一口气，随即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对着林静语发出了邀请：“对了，客人明天没有什么着急的事情吧？明天是上巳节，芷萝山里有温泉馆，年年都有女子专场的上巳节特别活动，露天温泉免费，不如泡了再走？”

林静语确实此时确实不忙，失恋加辞职，此次芷萝山之行就是想好好散散心，加上她此刻对这山间小筑好奇心大起，自然愿意盘桓逗留几日。

大堂中央的小暖炉中，木柴燃烧的噼啪声传递出浓烈的暖意，松脂燃烧的暖香混合着窗外清风送来的暗香四散浮动，檐下竹制占风铎的声音清透温和，似乎在澄澈空明的花香月色里荡起层层涟漪。

一盏热乳喝完，暖意缓慢地弥漫四肢百骸，也许是一天的登山也很累了，也许是木柴燃烧加上风吹落花的白噪音太过催眠，林静语久违地感到了浓烈的睡意，变得昏昏欲睡。

伊轻慕眼明心亮地发现了林静语的哈欠，善解人意地道了晚安，两人便各自回房安寝。

用汤婆子暖好的绣床精致得不得了，松软温暖的被窝让林静语几乎是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一夜无话。

第二天，林静语醒得非常早，久违地无梦酣眠之后，她第一次觉得从沉溺的水下浮了起来，甚至睁眼之前还想会不会昨夜种种只是一场山市诡梦，自己醒过来其实是枕着墓碑睡在坟地里。

然而她睁眼的瞬间，眼前依旧是锦绣堆里绮罗帐下，空气中弥漫着春日山野的清新湿意。

她洗漱完下楼的时候，伊轻慕已经准备好了早饭，简单的包子清粥，还有一种仿佛橄榄菜一般的精致小菜，林静语略尝了一尝，酸甜咸鲜，十分下饭，不由得让人胃口大开。

林静语也算是厨艺尚可，却分辨不出这小菜的原料，又夹了一筷子，这回细细尝了尝，只确定了不是橄榄菜，却还是没有任何头绪。

“黄楝芽菜，采早春的黄连木嫩芽，用盐、糖、果醋腌的，清热解酒，还能预防口疮。”伊轻慕看她和那碟小菜较上了劲，抿嘴笑着解释了一下，又补充道：“你要喜欢，你走的时候我送你一罐。”

林静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头吃喝。

酒足饭饱，窗外阳光明亮温暖，将清晨寒意一扫而空，连风里都带着微微的暖意，伊轻慕收拾了几件沐浴的泳衣，借给了林静语一些尚未开封的洗漱用品，便敞着门，带着林静语沿着一条洒满阳光和花瓣的青石小路，向着山中进发。

温泉馆并不远，看起来并不很新，但是院墙高大，占地颇广，也是十分古色古香的建筑风格。

但看起来这里的生意并不兴旺，即使是这有特别活动的日子，客人也并不很多，老板娘在门口和客人热络地聊天，伊轻慕似乎和老板娘也是旧识，很熟悉地自己拿了号牌钥匙，带着林静语换了浴袍之后，走进了树影深深的青石院落。

数重墙后，一个个被花丛竹栏遮挡掩映的石潭温泉氤氲朦胧，不时能有倩影闪灭，传来声声笑语嬉戏。

在寒意微薄的早春泡温泉确实是一件惬意的事情，奇怪的是这温泉却没有寻常地热泉水的微弱硫磺味，池子里泡着几个颇大的粗纱香囊，让整池温泉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那袋子里是佩兰，每年上巳节这天，芷萝温泉馆都会全部换上特色的‘兰汤’，用于沐浴据说可以辟秽驱邪。”伊轻慕看着她探究的眼神，又一次善解人意地解释了几句，“别的日子则一般由客人自己点要什么药浴，但是老板娘不怎么推销这种业务，也算是个隐藏的菜单。”

一边说着，伊轻慕又掏出了一小罐果脯，上面挂着淡黄色的彩笺，用和昨天素兰清露一样的小楷写着“甘草桃脯”，与林静语分而食之。

零食、温泉、女孩子们的悄悄话，林静语没有姐妹，很少有能感受到这种欢快明媚的闺蜜时刻。

聊天的内容无非是伊轻慕闲谈些山野趣事，四时节气炮制烹饪的各色药点，来往客人闲谈交换的奇闻轶事，乡村故老口口相传的鬼话怪谈

……

女孩子的友谊很多时候就是这样，悄然萌发，渐次亲密，泡到身体微微发汗的时候，两人间的称呼已经从“老板姐姐”和“客人”变成了“慕姐”和“小林”。

即使是在水泥封心的阶段，林静语也感受到某种平静情绪在心底蔓延开来，让心底的空洞里漏出的风不再那么冰冷。

“慕姐，你现在缺伙计吗？收留我一阵子吧，廉价劳动力！”林静语忽然道，连她自己都稍微惊讶了一下。

伊轻慕也显然没有料到她这个请求，但是很快就微微笑了笑：“好啊，包吃包住，但只有最低工资哦。”

于是在这天，芷萝山居迎来了它第一个非正式的员工，林静语和家里人稍微交代了一下，就拖着不多的行李常驻了芷萝山居的一间客房。

那天晚上，在林静语睡着之后，伊轻慕在自己房间打开了手机，给某个林静语已经彻地删掉的手机号发送了一条消息：“小姑娘说要在我这帮工，看起来状态还是不好，但是已经开始打起精神了。”

那个号码过了几分钟才回了消息：“她肯定很喜欢那里，麻烦慕姐照顾她了。”

伊轻慕轻轻叹了口气，但还是保持着欢快的语气回了一条：“鲜嫩可口的小美人鱼要被女巫资本家压榨了，王子要赶紧回来拯救她哦，桀桀桀桀！”

这一回那个手机号没有回复消息。

伊轻慕合上手机，仰头看着窗外的星空，又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她真的很讨厌这种be前奏的苦情戏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