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的……活了一辈子,能让车干两次?”
柳公钦眼前一黑,脑子里最后蹦出来的不是走马灯,是这句问候。
他“再来一瓶”都没中过呢。
……
2012年,新圳湾体育中心,腾信年会。
欢声笑语,人声鼎沸……
但对柳公钦而言,就一个字:闷!闷得他肺叶子都想造反,下辈子不跟他混了。
他一个人坐在嘉宾区的角落里,眼神时不时瞥一眼中央。
喏,祸水级的美人就杵在那儿呢。
一袭高腰剪裁的礼服,将一段惊心动魄的腰肢与饱满圆润的臀线勾勒得纤毫毕现。
最要命是那双腿。
顶灯打下,光顺着她紧实流畅的小腿肚一路滑落,滑过纤细精致的脚踝,最后,全数钻进了那双尖头细跟的高跟鞋里。
这女魔头就是他的顶头上司,陈雪薇。
他今天的主要任务,就是当好她的移动挂件。
柳公钦正琢磨着,这破年会啥时候能散摊子,就闻到了一股呛人的香水味。
一个女人不知何时凑到他面前,指尖还夹着一张名片:
“柳总,久仰大名!早听说陈总身边有您这‘定海神针’。来,敬您一杯!”
女人递来杯酒,腰弯得厉害,抹胸礼服都快兜不住那澎湃的“诚意”了。
柳公钦嘴角刚扯出个职业假笑,手伸出去,打算接那张名片——
唰!
一只手探出,截了胡。
“不好意思,”陈雪薇不知何时来到了柳公钦身侧,“他今晚喝不了酒。”
说完,女土匪顺手抄起那杯酒,仰头饮尽,“咚”地一声砸在桌上。
“他是我司机。”陈雪薇下巴一抬,“今晚得送我回去。”
柳公钦心里暗骂:我都他妈混成柳总了,还得兼职当车夫?要不是看在你是发工资的财神爷,我早就……
而他脸上却笑得灿烂:“是是是,陈总说得对!方向盘在我手,安全您拥有!今晚我开车,稳如老狗!”
女人慌张道歉,低头逃走,陈雪薇这才警告道:
“不许勾搭其他女人!”
“行行行,您是老大!听您的!”柳公钦敷衍了一句,侧过头,望向窗外。
一轮圆月,又大又亮,白惨惨地挂天上。
“啧,真像咱妈当年搓漏了馅儿的芝麻汤圆。”
数数日子,也快过年了。
过年,阖家团圆,多好的日子。可惜跟他柳公钦绝缘。
二十四岁那年,他拍桌,跟他那散尽家财的“老流氓”爹彻底割席,连带着妈,也十年没见了。
那时他刚跳槽,满怀雄心,想在这座石头森林里杀出条血路。
当时觉得自己能日天,结果被日子日得跟孙子一样。
一眨眼,十年没了。
十年……还有几个十年能这么给他糟践?
一股无名火烧得他心口发堵,还掺着点酸水。
想个屁!想了也回不去,那老倔驴能给你开门?
可另一个声音又在心里冒头:“要不……就今年?偷偷摸摸回去,扒墙头瞅一眼?就一眼……”
……
陈雪薇这醉态,倒有几分艺术,高跟鞋踩得跟扭秧歌似的。
柳公钦几乎是用扛麻袋的架势,才把她塞进了副驾。
上了车,她还不老实,嘴里含糊嘟囔:“回……回公司……”
“行行行,回公司,祖宗诶,您说回哪儿就回哪儿!”
柳公钦嘴上哄着,心里算盘打得噼啪响:
“回公司?等你酒劲儿上来瘫成泥,还不是我当苦力给你扛回去?真当我傻?不如直接抄近路,送你回老窝!”
想着,柳公钦一脚油门下去,跑车引擎在地下停车场里咆哮,野性的声浪挠得他心尖痒痒。
要不是旁边坐了个会喘气的金库,他现在就想上高速,把这车开到爆表,跟风比比谁更疯!
到了公寓的地下停车场,柳公钦绕到副驾开门。
门才开了一半,陈雪薇就栽进了他怀里。
她温热的呼吸混着酒气,扫过他耳廓,声音黏糊糊的。
“柳公钦……”她咕哝,“你是不是……喜欢我?”
柳公钦浑身一僵,胸口那点闷气堵到了嗓子眼。
我靠!醉成这熊样了还搞灵魂拷问?这女人上辈子是测谎仪吧?
他叹气,声音敷衍:“喜欢喜欢,能不喜欢吗?您发工资的样子最迷人了!”
“喜欢?!”怀里那摊软泥瞬间变身哥斯拉。
她猛地抬头,一把揪住他领带,眼里的醉意被怒火烧了个精光:“那你还收那狐狸精电话?”
柳公钦心里一紧:“卧槽!合着刚才装醉,就为憋这个大招?”
“陈总!天地良心!那是商务!”他赶紧自证清白,力求把“商务”俩字焊在脑门上。
“商务?商务!”陈雪薇气得原地复读,一把推开他,“那你跟你的‘商务’过夜去吧!”
她踉跄着就要跑,没走几步就扶着墙了。
柳公钦看着这活祖宗,眼底的无奈能淹死一池子鱼。
得,脾气比酒量大,这哪是上司,这是尊上仙!
他上前,重新把人架住,半搂半抱,往出口挪。
“我说你啊,以后少喝点吧,都三十多的人了……”
柳公钦埋汰的话还没说完,两道能闪瞎人眼的远光灯,毫无预兆地撕裂黑暗。
“操!”
柳公钦脑子里只剩下这个字。
他身体比脑子快,下意识地,把怀里那尊“上仙”朝旁边一推!
下一秒……
砰——!!!
剧痛传遍全身,五脏六腑都在玩乾坤大挪移。
他视野糊成一团恶心的紫红色,只听见轮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声,以及那辆夺命黑车嚣张远去的轰鸣。
恍惚间,他好像也听到了陈雪薇的哭声。
呵……哭啥……真他妈……难听……不许哭……吵死了……
他想吼她,可一张嘴,涌出来的只有夹着脏器碎块的血沫子。
“妈的……活了一辈子,能让车干两次?”
……
疼!
柳公钦再睁眼,头顶是片陌生的天花板。
破电扇慢悠悠转着,吹来的风都带着股消毒水味。
他四下打量:
糙得硌眼的水磨石地,铁架子床上的蓝漆掉了大半,床头柜上还有个印着“市人民医院”红字的搪瓷痰盂……
这配置,差得没边儿了。
怎么不给他送到私人病房去?他不差那个钱!
柳公钦视线一歪,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床边木头凳子上,佝偻着个熟悉的背影,手头拿着个红富士苹果。
他小折叠刀使得稀烂,苹果皮断得一块一块的。
啧,这手艺,狗看了都摇头。
旁边那台黄不拉几的老古董收音机,滋滋啦啦地,正放送李宗盛那首《当爱已成往事》:
“爱情它是个难题,让人目眩神迷,忘了痛或许可以,忘了你却太不容易……”
不容易个屁!我就想忘了这人是谁!
柳公钦心里骂着,喉咙干得冒烟,哑着嗓子挤出几个字:“你……怎么在这?”
削苹果那位一哆嗦,转过身——正是柳砚清。
他那十年没见,见了面准吵架的“老流氓”亲爹。
许是十年没见,印象模糊了,柳公钦竟然觉得他年轻了不少。
老柳此刻脸上褶子还没叠成梯田,头发也茂密得能跑马,就鬓角提前降了霜。
看见儿子诈尸般睁眼,老家伙眼里刚闪过点光,下一秒立马切换成嫌弃脸:“臭小子!刚醒就这德性跟你老子说话?”
他嘴里嫌弃着,手里却把苹果硬塞过来,“喏!给你!”
柳公钦脖子一梗,下意识别开脸,抗拒得明明白白。
病房角落那台小黑白电视里,主持人正用播音腔念词儿:
“……瀛海威在中关村的广告引起了大量关注,我们离信息高速公路还有多远?向北1500米……”
“信息高速?现在都啥年代了,还用这词……”柳公钦脑子里想着。
“不吃拉倒!老子还不稀罕给呢!”老柳脸上挂不住,恼羞成怒,对着那苹果就是一大口,嘎嘣脆。
“吱呀——”
病房那扇绿得发慌的木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碎花短袖、深色涤纶裤的身影,风风火火冲进来。
是他家太后,秦淑玉。
“柳砚清!”秦淑玉一眼就锁定目标,火力全开,“让你削个苹果伺候儿子!你倒好!自己啃得比猪拱白菜还欢实!”
她视线一转,扫到柳公钦身上,她脸色“唰”地白了几分,几步跑到床边:
“傻孩子,你说你怎么就这么不让人省心!妈早说了,出远门不吉利!你非不听!非要去那劳什子新圳大学!那么远!这下好了吧……”
秦淑玉说着说着,眼圈一红,泪水就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都怪你这死鬼!”
秦太后悲愤交加,矛头又指向老柳。
“当初要不是你拍着胸脯说新圳大学好,前途远大,同意他填志愿,他能遭这飞来横祸吗?”
老柳被吼得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地从床头柜上那个印着“市医院留念”的破塑料抽纸盒里,哗啦扯出几张带着毛刺的卫生纸,嘴里咕哝着,气势全无:
“怪我怪我……你看你,哭啥嘛……人不是醒了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收音机里李宗盛还在深情唱着:“不要问我是否再相逢,不要管我是否言不由衷……”
柳公钦脑子里嗡嗡的。
爹妈的吵吵、电视的噪音、劣质卫生纸的粉尘味儿……
“大学?什么大学?”他茫然地吐出几个字。
“嘿!你这兔崽子!真给撞傻了?”
老柳急眼了,一巴掌拍在铁床架上:“大学!新圳大学!你来报名呢!你给忘了?”
新圳大学……报名……这几个字像把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柳公钦锈死的记忆锁芯。
他猛地坐起身。
轻!太轻了!
身体里没有酗酒成性留下的灼烧感,没有伏案多年积攒的病痛……
“玩真的?”
他想起来了,清清楚楚。
被车撞这种“福气”,他在刚满十八岁,去新圳大学报到时,就结结实实尝过鲜。
“老天爷,我辛苦练级十六年,好不容易身家过亿,你直接给我回档到新手村了?”
十六年的风起云涌,爱恨情仇,全都成了一场空。
“现在……是哪一年了?”柳公钦的声音有点飘。
“1996年啊!”柳砚清眼珠子瞪得溜圆,“赶紧的!医生说了,你就是被吓晕的!醒了没事就能滚蛋了,麻溜收拾!”
1996年……
柳公钦没说话,只是深深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他看着眼前这个会被老婆吼得缩脖子的父亲;看着那个眼泪说来就来、絮叨里裹着关心的母亲……
一股难以言喻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心里那堵横了十年的墙。
他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