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洛尘

青云宗，外门，药园谷。

晨曦的微光穿不透经年不散的稀薄雾气，只将谷中的一切染上一层灰蒙蒙的湿意。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和数十种灵植混合的独特草木气息，对于凡人来说沁人心脾，但对于终日在此劳作的洛尘而言，这味道早已麻木，如同呼吸本身。

洛尘赤着双脚，深灰色的粗布短打被露水濡湿，紧紧贴在瘦削的脊背上。他正一丝不苟地躬身在一亩灵田间，双手掐着一个古拙的法诀，口中念念有词。

“云来！”

随着一声低喝，他干裂的嘴唇中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头顶稀薄的雾气中，一丝微不可查的水汽被牵引而来，在他手心上方凝聚成三两滴晶莹的水珠，然后“啪嗒”一声，精准地滴落在他面前一株半尺来高的禾苗上。

这是《小云雨术》，宗门发下的大路货色，耗费心神不说，凝聚出的点滴灵水对于一整亩灵田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

但洛尘却十年如一日地坚持着。一遍，再一遍。

他体内的灵力细若游丝，每一次施法都像是在榨干海绵里的最后一滴水，经脉中传来阵陣刺痛。一炷香后，当最后一株禾苗也被“滋润”过，洛尘已是面色苍白，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

他直起身，捶了捶酸痛的腰，望着眼前这亩生机盎然的「黑纹灵谷」，眼中才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慰藉。

这灵谷的谷粒上天生一道黑色纹路，蕴含稀薄灵气，是宗门炼气期弟子辟谷修炼的主要食粮。他，洛尘，作为一名最底层的外门灵植夫，耗费三个月心血，才能收获这么一亩。而按照宗门规定，他只能留下收成的半成作为自己的口粮和修炼资源。

半成，仅仅半成。

想到这里，洛尘眼中的暖意迅速褪去，化为一片深井般的平静。他今年十七岁，八岁那年，因身具一丝若有若无的“灵根感应”被青云宗收入外门，至今已近十年。十年光阴，他依旧停留在炼气期一层，成了外门弟子中人尽皆知的笑话。

不是他不够努力，实乃天赋所限。他的伪灵根驳杂不堪，修炼《引气诀》一夜，吸纳的灵气还不如上等资质弟子打个盹儿的多。这点微末的道行，也只够他催生一下灵植罢了。

“时间差不多了。”洛塵喃喃自语，从田埂邊拿起一个布袋和一把镰刀。

谷穗沉甸，预示着丰收。他小心翼翼地挥动镰刀，每一道轨迹都精准而高效，生怕损伤了任何一粒谷子。这些，都是他未来三个月的指望。

就在他将最后一株灵谷收割入袋，准备直起身时，一个略带讥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哟，我们的‘洛大仙师’收成了？闻着这谷香，想必今年又是个丰年吧？”

洛尘的身体瞬间僵硬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复如常。他没有回头，只是默默地将鼓囊囊的布袋扎紧，仿佛没有听到那个声音。

来人身穿一身得体的青色执事服，腰间挂着一枚精铁令牌，正是负责这片药园的外门管事，王平。他踱着步子走到洛尘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怎么，哑巴了？见到管事师兄，连声招呼都不会打了？”王平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洛尘这才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但略显苍白的脸，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低声道：“王管事。”

“嗯，这还像话。”王平满意地点点头，目光落在了洛尘脚边的布袋上，眼神贪婪，“按规矩，收成之后，须得上缴宗门九成五，剩下的才是你的。拿来吧，我帮你清点入库。”

他说着，便伸手去提那个布袋。

洛尘的瞳孔微微一缩，身体下意识地挡在了布袋前，沉声道：“不劳王管事费心，我自己去功事堂上缴便可。”

谁都知道，这王平早已将这片药园视为自己的私产，每次收成经他之手，总会“损耗”不少。若是让这布袋到了他手里，别说半成，能剩下三钱都算是他发善心了。

“怎么？信不过我？”王平的脸立刻沉了下来，炼气期三层的威压若有若无地散发出来，压得洛尘呼吸一窒。

“不敢。”洛尘低着头，声音干涩。

“不敢？”王平冷笑一声，“我瞧你胆子大得很！洛尘，你别给脸不要脸。你这十年耗费了宗门多少资源？产出的这点东西，让你留半分都是宗门仁慈！你还想讨价还价？”

周围稀稀拉拉有几个同样在此劳作的外门弟子，都远远地看着，脸上挂着或同情、或麻木、或幸灾乐祸的表情，却无一人敢上前半步。

在这外门，实力就是规矩。炼气三层对炼气一层，就是天与地的差别。

洛尘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这刺痛让他保持着清醒，压下心头那股屈辱的火焰。他知道，反抗的下场只会更惨。上一个顶撞王平的弟子，被打断了一条腿，至今还躺在床上。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王平见他这副模样，愈发不耐烦，直接一脚踹在洛尘的肩膀上。

“滚开！”

洛尘一个趔跚，踉跄着退后几步，摔倒在地。手掌被地上的碎石划破，渗出鲜血，与泥土混在一起。

王平看都沒看他一眼，一把抓起那个沉重的布袋，掂了掂，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他解开袋口，随意地抓了一小把，估摸着也就一两斤的样子，扔在一个小口袋里，然后将那个小口袋丢到洛尘面前。

“拿着！这是你的份例，省着点吃！别整天想着修炼，你不是那块料，老老实实种你的地，还能多活几年！”

说完，他扛着那一大袋灵谷，大笑着扬长而去。

洛尘趴在地上，许久没有动弹。周围的视线像针一样扎在他的背上，但他浑然不觉。他的眼中没有泪水，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他缓缓抬起头，望着王平远去的背影，那道身影深深地烙印在他的眼底。

他没有放狠话，也没有怒吼。因为他知道，弱者的愤怒，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

他只是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将地上的那个小口袋捡了起来。

一钱，或许还不到。这就是他三个月换来的所有。

回到自己在药园谷角落里那间简陋得几乎漏风的石屋，洛尘将那可怜的一小撮灵谷倒进一个陶罐里，盖好。这是他最后的储备。

他坐在冰冷的石床上，摊开流血的右手。伤口不深，但很刺痛。他没有灵药，只能运转体内那少得可怜的灵力，一遍遍冲刷伤口，以最笨拙的方式加速愈合。

屈辱、不甘、愤怒……种种情绪在胸中翻腾，像一头被困在囚笼里的野兽。但他最终还是将这一切都压了下去，化为对力量最原始、最赤裸的渴望。

“力量……”他嘶哑地低语。

没有力量，就只能任人宰割，连自己的血汗都保不住。

就在他心神激荡之际，他忽然感觉到手心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他定睛一看，才发现在刚才摔倒时沾染的泥土中，混杂着一颗不起眼的东西。

他用手指将其捻起，拂去表面的泥土。

那是一颗种子。

通体漆黑，约莫黄豆大小，表面粗糙，毫无光泽，更没有一丝一毫的灵气波动。看上去，就像一颗不知在泥土里埋了多少年的野草种子，早已丧失了所有生机。

或许是刚才收割灵谷时，不小心混进来的。

洛尘本想随手将它扔掉，但鬼使神差地，他多看了一眼。不知为何，这颗平平无奇的黑色种子，竟让他内心那片死寂的冰湖，泛起了一丝微小的涟G。

他摩挲着种子粗糙的表面，掌心伤口处尚未完全凝固的血液，悄无声息地滲了上去。

就在血液接触到种子的一瞬间。

嗡——

一声轻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异响，仿佛不是来自外界，而是直接在他的脑海深处响起。

那颗原本死寂的黑色种子，竟如饥渴的旅人发现甘泉一般，将他指尖那一滴血瞬间吸食殆尽！

紧接着，在洛尘惊愕的注视下，这颗黑色的种子表面，竟缓缓亮起了一道极其微弱、却又玄奥无比的淡绿色纹路。

那纹路一闪而逝，种子又恢复了原本朴实无华的样子，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一切，仿佛都只是幻觉。

但洛尘知道，不是。

他死死地盯着手中的这颗种子，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在这个冰冷、残酷，让他看不到一丝希望的世界里，这颗来历不明的神秘种子，或许……

是他卑微如尘的命运中，唯一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