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乡之月

2021年夏，秦南省岳山县政府大楼的空调嘶嘶作响，却驱不散会议室里的沉闷热气。

林方政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白衬衫的领口已被汗水浸出淡黄。他盯着面前那份《天湖山村旅游开发方案》——那是他花了三个月调研、写了八稿的心血。

“小林的方案很有激情啊。”分管旅游的副局长马岳华呷了口茶，茶杯放下时发出清脆的敲击声，“不过呢，天湖山村是全县最偏远的贫困村，修路都要四个小时，搞旅游开发是不是太理想化了？”

会议室里响起几声附和的轻笑。林方政的手指微微收紧。

“马局，正因为偏远贫困，才更需要创新思路。”林方政站起身，控制着音量却控制不住眼中的光，“我调研过，天湖山有秦南省最后一片原始杜鹃花海，还有保存完好的古村落建筑群...”

“好了好了。”马岳华笑着摆了摆手，“知道你很用心，但县里财政紧张你是知道的。先集中精力做好扶贫台账，这些远景规划以后再说。”

会议在闷雷声中结束。林方政独自站在走廊窗前，看着暴雨倾盆而下，感觉自己的理想也被浇了个透心凉。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女友孙勤勤发来的消息：“政哥，妈妈又问我你什么时候能调回省城...她说堂姐的男朋友已经是正科了...”

林方政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勤勤是大学同学，城里姑娘，她家人一直不同意他们交往。三年了，他在岳山县基层，她在省城长沙，150公里的距离正在变成不可跨越的鸿沟。

回到四人一间的集体宿舍，同屋的周力正在刷手机，头也不抬地说：“方政，听说你又去汇报那个天湖山方案了？不是我说你，在这破地方混日子等机会就行了，较什么真啊。”

林方政没说话，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还是天湖山的照片——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如火如荼，古老民居依山而建，村民们站在破旧的房前，眼中有着与他父母一样的期盼。

他想起三年前大学毕业选择做村官时，父亲拉着他的手说：“方政啊，咱们家几代农民，就出了你这么一个大学生。当了官，一定要对得起老百姓。”

窗外雨停了，一轮明月出乎意料地挂在天穹，清辉洒进简陋的宿舍。

手机突然响起，是个陌生号码。林方政犹豫了一下接起来：“喂，您好？”

“是小林同志吗？”电话那头是个沉稳的男声，“我是宾良驹。”

林方政猛地坐直身体。宾良驹——岳山县新上任的县委书记，才到任两周。

“宾书记好！我是林方政。”

“你的天湖山开发方案我看了，很有想法。明天早上七点，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电话挂断后，林方政还保持着接听的姿势，心跳如鼓。县委书记怎么会看到他的方案？又为什么这么早约见他？

周力好奇地看过来：“谁的电话啊，让你魂都没了。”

“没，一个朋友。”林方政下意识隐瞒了这件事。在机关待了三年，他早已不是那个有什么说什么的毛头小子。

那一夜他几乎没睡，把方案又反复修改了几遍。凌晨五点就起床，穿上唯一一套像样的西装，提前一小时就在县委大楼前徘徊。

六点五十分，他站在书记办公室门外，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门。

“请进。”

宾良驹的办公室简洁得出乎意料。书记本人比电视上看起来更瘦削些，约莫四十七八岁，两鬓已有白发，但眼睛很亮，看人时有种穿透力。

“小林同志是吧？坐。”宾良驹从文件堆里抬起头，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你的方案我仔细看了，数据详实，思路清晰。特别是提出‘保护性开发’和‘村民入股’的模式，很有创新性。”

林方政心跳加速：“谢谢书记肯定！我是觉得旅游开发不能只是企业赚钱，更应该让当地百姓受益。”

“说得对。”宾良驹点头，“但马局长说的也有道理，县里财政确实紧张，这么大规模开发，钱从哪里来？”

林方政早有准备：“书记，我研究过政策，可以申请省级乡村振兴专项资金，另外还可以引入社会资本，关键是先做好规划和试点...”

宾良驹认真听着，不时提问。半小时后，他忽然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能看到你的方案吗？”

林方政老实回答：“不知道。”

“你们局办公室的小赵是我以前的部下，他听说我在找乡村振兴的创新案例，就推荐了你的方案。”宾良驹站起身，走到窗前，“岳山县是贫困县，想要发展，就需要有想法、敢创新的年轻干部。”

他转身看着林方政：“但如果我把这个项目交给你，你敢接吗？”

林方政感到血往头上涌：“敢！只要组织信任，我一定全力以赴！”

“好！”宾良驹目光赞许，“但你要明白，这个项目会触动很多人的利益。山上那些违规建的农家乐，还有以前没中标的企业，都会成为你的阻力。甚至你的领导、同事，也未必都会支持你。”

林方政坚定地说：“只要对老百姓有益，我不怕阻力。”

宾良驹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但也要学会保护自己。这样吧，我打算成立天湖山旅游开发专项工作组，直接向我汇报。你愿意进来吗？”

离开书记办公室时，林方政的脚步是飘的。他没想到机会来得这么突然，更没想到能直接进入县委书记关注的项目组。

回到旅游局办公室，气氛却有些微妙。马副局长把他叫到办公室，关上门。

“小林啊，听说一早去见宾书记了？”马岳华笑容可掬，但眼神里没有笑意。

林方政心里一紧，机关里果然没有秘密。“是的，书记叫我去问问天湖山方案的事。”

马岳华点点头：“年轻人得到领导赏识是好事，但也要注意团结同志啊。你这个方案我觉得还需要再论证论证，毕竟旅游局才是主管部门嘛。”

林方政听出了话外之音，谨慎回答：“马局放心，我一定在局领导下开展工作。”

一整天，他感觉同事们看他的眼神都有些异样。有羡慕，有好奇，也有疏远。下班时，平时一起吃饭的周力也没等他。

林方政独自回到宿舍，正要开门，隔壁房间的王大姐神秘地凑过来：“小林，听说你要高升了？可要请客啊！”

“没影的事，王姐别开玩笑。”

“还瞒着呢！整个大院都传遍了，说宾书记特别赏识你。”王大姐压低声音，“不过姐得提醒你，马局好像不太高兴，你可得当心点。”

夜深人静，林方政躺在床上，回想这一天的起伏。手机亮起，是孙勤勤发来的消息：“怎么样？今天顺利吗？”

他想了想，回复道：“有一个机会，可能暂时回不了省城了。但如果做成，也许能改变一个村子的命运。”

几分钟后，勤勤回复：“你总是这样...算了，知道你放不下你的理想。加油吧，但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林方政看着窗外那轮山乡明月，心中既充满希望又忐忑不安。他知道，从今天起，一条全新的道路已经在脚下展开，而这条路上既有无限可能，也必然布满荆棘。

月光洒在桌面的方案封面上，《天湖山村旅游开发方案》几个字熠熠生辉。